昨日今朝
古往今来,凡是涉及情感纠葛,女子往往虑多于行,而男子,则会单刀直入。
冷昔乍地如此直接,倒真让小羽不知所措。她不明白,对旁人之事概而不管的冷昔,今日怎就想起了白君涵?先不说冷昔从何得知,自己与白君涵会有关联,仅凭他愿意以心交心,就足已让众人瞠目。
小羽尚在思躇该如何应答,冷昔倒是有些心焦了。要知道,他并非愚钝之人,因其这些年来,一直处于情薄之境、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方造就今日这般冷傲孤僻的性情。若小羽一口否定那白亦墨与她无关,他必不生疑;可似如今这般犹豫不决、避而不谈,他反倒如同置身火海,时光每每多沉寂一刻,内心便多一分煎熬。
许是冬雨将至,寒冷的湿气愈来愈浓,夜,也变得愈发地暗。
冷昔垂头敛目,不敢相逼,亦不敢偷看。冷昔想知道的,是自己与那人,在小羽心中,孰轻孰重。然而,这结果同样令他害怕。一如十年前的自己,拖着昏沉的身子,四处寻找火儿,不愿相信传言却又害怕面对现状。此时,一想到那片平坦空旷的湿漉漉的泥沼,一想到山坡上,那具撒满霞光的骨骸、旭日下那块红得滴血的玉蝴蝶,冷昔的身体就开始瑟瑟发抖。
不觉间,冷昔无助地蜷起了腿,将头搁在膝盖上,身子紧抱成团。他后悔了,是的,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刚才的话,后悔求证的念头。于他而言,只要,只要能伴着小羽无忧地走完这最后几日,只要能握着小羽的手,去那没有黑夜的世界,一起寻觅火儿,这,已足够。
“你……问这干嘛?”冷昔失常的气息逼得小羽不得不开了口。然而,她郁郁不欢的声音却让冷昔愈发不安。
“我……”冷昔急急应声,想要阻止小羽继续下去。这样的小羽,令他心疼。冷昔期盼的,是那双能为他而闪耀璨紫光芒的清眸。
“我与他,过去怎样并不重要。”小羽果断地打断了冷昔,语气虽然坚决却透着掩不住的失落,“反正,我也没几日可活的。”
小羽侧面看向冷昔,而此刻,那双正瞧着小羽的、漂亮的凤眼,在黑夜之中也有着述之不尽的凄楚与悔意。那别样的眼神,让小羽心疼不已。今日的冷昔,何尝不是自己所害?她无奈地朝冷昔笑了一笑,只手抚触冷昔脸颊,柔声说道:“谁都难免一死,不过早晚而已,我没事。只是,你又何苦非要陪我?”
冷昔一听这话,漆眸顿时亮如晨曦,掌间乍然绽放的笑靥,堪称空前绝后、旷古绝今、简直就可妒煞芙蓉羡煞仙。
平心而论,小羽不过凡人一名,除那夜山神庙外,远远瞧过冷昔一展笑容,哪曾再睹如斯绝姿?况且冷昔这一笑,与小羽不过半尺之遥,笑意又发乎其心,当场便将小羽震了个七荤八素,小小的心肝如被雷劈电掣,愣是没了一丝知觉。
“轰……”伴随一道电闪,轰隆隆的响雷当真在头顶劈了下来。小羽一惊,连忙又羞又怯地捂住了嘴,无意间却发现,掌中摸到一片温润。小羽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如其母所述,在冷昔面前发起了,花、痴!
小羽顿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副白痴的模样必定尽数落入冷昔眼中,浑身火般地燥热起来,脸颊更是如同炭烧。依旧满眼含笑、面如桃花的冷昔,在小羽看来便成了嘲讽与讥笑。于是,她狠瞪冷昔一眼,噔噔噔地光着脚丫跑开了。
宛君瞧女儿慌慌张张地一回屋,便带着一脸桃红、一脚泥沙钻进被窝闭而不出,当即明了几分,正欲过去怂恿几句,突地响起叩门之声。宛君与上官逸相视一望,乘上官逸去开门之际,又对司空涧挑眉一笑,笑容甚是促揄。
果不其然,来人正是冷昔。
冷昔站在屋外,手中提着小羽捺下的靴袜,脸上虽无笑容,眼底却是颇含情意。
“小羽的……”冷昔边说边将手中之物递于上官,一双眼还不时偷瞥小羽处,上官逸见状,淡淡笑道:“先进屋吧。”
“轰……”身后又是一声巨响,冷昔刚要抬脚进屋,见司空涧正朝门口走来,稍一迟疑,客气地回绝道:“多谢伯父,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便走。
“昔儿慢些,让我送你一程。”司空涧瞧出冷昔想要避开自己,快步上前。冷昔知小羽甚为看重其义父,不想令之不快,遂驻足相待。
小羽刚刚离去,宛君便将司空涧唤了过来。随后,宛君将下午自小羽处听来的,关于冷昔意欲与小羽同归于尽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了司空涧与上官逸。冷昔有如此极端的想法,令他二人颇为震惊。
其间,宛君始终认为,冷昔这般行事,是一种病态的偏执表现。若不能助其解开心结,他定会固执己见,小羽必死无疑。司空涧对宛君的分析倒没疑异,只是,冷昔这心结该如何去结,他与宛君一样,并无一点主意。眼下,冷昔就在一旁,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说点什么,惟愿能令其有所彻悟。
虽与司空涧同行,冷昔步伐未曾慢下半分,不等司空涧开口,二人已来到平阳坡。
冷昔站在帐前,低头垂眼愣愣望着脚下的残雪一语不发。他这般模样,显然不想请司空涧入内。司空涧顿生涩意,轻轻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放不下,”冷昔也是一聪明人,司空涧这话一说,他当即明白了,小羽将自己的事已然告知双亲。于是,原本在胸中翻涌不断的丝丝甜意,骤然凝固成冰,尖利的冰棱扎得胸口隐隐发疼。司空涧继续道:“我也瞧得出,你喜欢羽儿。”
“哼,这,于你何干?”冷昔语气很是冰冷犀利,胸口又冷又痛,难受得厉害。他愿与小羽分享他的一切,并不意味着愿意与任何人分享。火儿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每每想到这,都能让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可如今,这却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他,根本无法接受。
“我明白,这样不好,”司空涧察觉出冷昔的情绪上的转变,苦笑地说道,“可羽儿的生命是她爹娘赋予的,他们有权知道一切,更不该由你去终结。”司空涧这话合情合理,对此,冷昔无话可说,但是,一想到小羽将他们间的私密告知了他人,心情便变得烦闷不安。
司空涧见冷昔对这话,并无半分表示,不由地心灰半截。“你听得进去也罢,听不进去也罢,不论你承认与否,作为你爹爹,哪怕是不合格的爹爹,我都得说:人这一生,只有三日:昨日、今日与明日。昨日怎样,已是过眼云烟,回不去也留不住;明日如何,上天自有定数,不由你也不由我;只有今日,由你把握,痛苦与快乐皆由你心。” 司空涧语调愈来愈尖刻,凄厉中蕴藏的无限悲悯。“倘若,你连眼前的幸福都不去把握、任由它溜走,一心沉溺往事,奢望来时,上苍怎会眷顾于你这不知珍惜之人?”
“昔儿,较之为父,你该何等幸运?”突地沉下来的呼唤,在这乌云压顶的夜空中,很是空灵幽谧,那抑郁无果的惆怅让冷昔也不得不为之侧目。“只惟愿,我儿能多看看今日,珍惜眼前之人。世间并无后悔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再也回不了头了。我想说的,能说的,也就这些了,至于如何去做,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司空涧缓缓离去,瘦挑的身影在电闪雷鸣中凄楚而孤寂。
当夜,暴雨如注。
翌日晨,雨止。冷昔一日未现。
众人趁小羽早间睡懒觉之际,聚在一起,商榷应对之策。别的倒也无它,只是平统帝淡淡的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宛君。他说道:既然冷昔执意与小羽共赴黄泉,干脆让小羽当其之面,‘死’上一回。换句话说,大家不妨赌上一把,堵的便是:于冷昔心中,今日的小羽与昨日的火儿,谁的分量更重。
午饭时,宛君一如往常打趣小羽。然而,小羽本就因昨夜的失态,心烦无比,母亲再这么一说,她当即恼了。小羽掷下碗筷,恶狠狠地对母亲吼了一句:“记住了!从今往后,冷昔与我,毫无瓜葛!”说罢,甩手出门。
郁闷归郁闷,口粮归口粮。饿着在谷中闲逛许久的小羽,肚子最终还是开始咕咕作响。小羽在街上寻了一处普通的酒舍、点了一碗热面,临窗而食。哪晓得,无意间她竟瞅到义父与父亲出现在对街的米铺前堂,窃窃私语半晌。小羽心下好奇,侧身躲于窗棂之后,细细观察。不多时,自店中出来一个民妇打扮的女子,自背后望去,身形甚为眼熟。司空涧一脸谨慎地打量她片刻,话未多说地朝上官逸稍稍点头,自行离去。而那女子见义父一走,与上官逸对视一笑,一前一后进了米铺内堂。
直至日已低垂,碗已见底,小羽守候许久都未见父亲自内堂出来。
原本以为出来晃晃,心情能好些,哪晓得却看到这一幕。想到从前爹娘的恩爱;而如今,父亲与那女子、母亲与平统帝却各自分处,人便更加孤独郁闷。
小羽失望至极的走出小店,不再理睬那家米铺,更不愿回家。人如没了神魂般,浑浑噩噩地沿路游荡、遇林就钻。不知不觉,身着一袭薄袄单靴的小羽走出了峡谷,于夜幕初现、星月冉冉之时,迷失在茫茫雪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