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纱,袅袅似雾,浮躁翻涌的尘土在雨水轻柔的滋润下,渐渐的,稳了,静了。寨前那片空旷的山坳,五千军士一如巍立的丛杉,为漫天的雾水,为赢弱的身影,沉默了。
身影走至白君涵骑下,向罗吕伸臂抱拳、长身一鞠,“秋儿拜见罗将军。”罗吕狐疑的盯着小羽的脸,握鞭的手臂微微一抬:“罢了!”
小羽毫无畏色地朝罗吕报以浅浅一笑,转向白君涵单膝一跪:“叩见王爷!”
“你来作甚么?”白君涵沉声喝道,面色有点难看。
“王爷恕罪!是先生吩咐小的来请王爷回去,说王爷这胃,饿不得。”
这话在罗吕听来,虽是声壮,却有畏意。他料想,这人当是伺候白君涵起居的贴身小僮,否则,面对他家性情不定的王爷,平常人岂敢如此随意?不过,这小僮言谈举止间,总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偏就说不出。
“哦?是这样?”白君涵听完,侧目皱眉反问了一句。较之刚才,他口气虽稍有缓解,神色却没太多好转,“本王知道了,回去吧!”说罢,他把头一昂,收缰勒马,傲然远眺杉林深处。
罗吕见状,沉吟片刻后退数步,抬眼时,狐疑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趣味。
白君涵这么一说,单膝而跪的小僮嫩脸霎地一红,挺直了腰板仰起了脖,清亮的眼神顿时变得无比倔强:“先生说了,小的就算是死,也得把王爷拽回去!”一听这话,白君涵嗖地收回视线,目光凛凛地盯住他不放。
见这阵势,罗吕有些不自在了,仿佛在他们主仆眼里,他和他那五千军马根本不复存在。想到这里,他喉结一抖,正欲说上几句,却被白君涵响彻山谷的笑声所打断:“起来吧!恕你无罪!”
“王爷乃千金之躯、国之根本,伺候王爷是小人本分,小人岂敢懈怠?”再看来人,眼中并无喜色,倔强的脸上,乌眸在沉暮中极是菁亮。“王爷一刻不回寨,小的一刻不起身!”听得此言,罗吕心头一阵冷笑:人都道汉王风流成性,没想到即便是行军打仗,身边也带这种优伶在侧。此人平素必定倍受恩宠,医官才会遣他来这阵前做说客。不过,话说回来,倘若连这等供人狎玩的东西,对他都毫无惧色,除非他胆色过人,否则……
“胆倒不小,竟然威胁起本王来了?看来平日真不该待你太过宽厚!”白君涵脸色一松,挑着眉啧啧地摇了摇头,似嗔似斥的话说得极是暧昧,“还不起来?”
来人将信将疑瞅着白君涵,再望了罗吕一眼,这才踉跄着直起身。哪晓得,白君涵朗声大笑,一个勾身,豪情万丈地将来人横抱至鞍前,唇齿俯上面颊,嘶着嗓子邪惑地向耳后吹气:“小东西,看本王回去怎么收拾你!”
霏霏细雨如瘴似雾、丝丝秀发似瀑还波。长袖撩落布冠,乌发顺势披散,娇羞的眼神,嫣红的俏靥,罗吕一见,顿时大惊失色。
白君涵长臂紧揽小羽,只手扯缰勒马,看向罗吕的眼里有着掩不住的盎然春意:“罗将军,既然佳人相邀,小王也不便唐突,只是你我难得一聚,将军不妨入寨一叙?”
“这个……”罗吕早就察觉来人一身女气,可当真得到验证,心中仍凉了半截。要知道,他已是而立之年,自谕阅人无数,个中女子更数之不尽,似她这般声娇面嫩、稍有姿色的女子若沦落随军的,身世更是坎坷,为求自保大多胆怯怕事,即便有心护主,也决不会无故出阵冒险。一想到此,罗吕望着城墙上军容整齐的执戈卫士暗地一叹,遂讪笑答道:“万岁未曾召见,卑职怎敢擅自入寨?贤弟好意我心领了,他日相逢,愚兄再一并赔罪。”
“既然如此,小王也不便强留。不过,将军勿须离得太远,父皇的安危可全系兄长一肩哪!”
一听这话,罗吕当即翻身下马,对着风石寨单膝跪地,抱拳三拜:“卑职一定不负期许,誓死效忠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劳罗将军、有劳诸位了!待父皇还朝,小弟定为大家拜请头功!”白君涵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兵士听来,不由地精神一振,振臂高呼,山呼之声响彻云霄。
‘笃、笃、笃’,罗吕眼瞅着白君涵怀抱佳人、信步而归,心中又悔又恨,悔不当初偏信谗言,恨不得未曾来过此地。“哦,对了,烦请将军转告施华,他一家老小一切安康!切勿牵挂!”白君涵貌似随意地甩下这句,让罗吕恍然大悟。只见他额头青筋一颤,目光狠绝地盯向厚重的寨门,嘴角抹过一丝杀意。
沉闷地‘吱呀’声在白君涵身后缓缓响起,门被关上的刹那,罗吕瞧到,白君涵的唇紧紧覆在正娇偎在怀的嫩唇之上。
“放开我!”白君涵肆情的吻,摄尽小羽所有气力。当漫长的窒息过后,恼羞成怒地小羽挣扎着想要摆脱禁锢她的双臂。“放开!!!”
“我、不、放!”白君涵的双眸炯亮得令人心生惧意,他浑厚低哑的话语无边的坚决,耳后一波波温湿的气息,散发着成熟男人特有的味道,全身阵阵的酥麻让小羽无力抗拒。“你是我的,你跑不掉!这辈子,你都,休、想!!”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屋里透出的火光照亮了脚下凌布的泥汪,雨势渐渐急劲起来,淅沥沥沾湿了沉沉的天地。
通往后院的门廊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紧紧依扶于门柱,单薄的衣襟在寒夜中瑟瑟而动。 眼瞅其周身散发的寒意渐渐萦绕成气,指尖渗出的凝雾渐渐聚剑成形,司空涧一个箭步抓住了他瘦削的胳膊:“想干什么?”
不论小羽如何捶打,不论小羽怎样使蛮,最终,她还是于众目睽睽之下,横躺于白君涵臂膀之中,冠冕堂皇地步入后院内堂,当着神色各异的亲友之面,用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别的倒还无他,尽可不予理睬,只是冷昔那憔悴的脸庞和布满血丝的眼,还有一身的风尘与挥不去的落寞,让小羽无法侧目,心底泛起的波波酸涩,一时间占据了整个意识,赶走了所有快乐与不快。
餐毕,宛君小心翼翼端出一盅汤药,来到小羽卧房,参腥透出了沁人心脾的清凉,醇香而浓郁,霎时间弥散在屋中的每个角落。
“趁热喝!”宛君一边吹着汤汁,一边叮嘱小羽,“凉了药性就弱了!”
“我不想喝!”坐在桌边的小羽别过了头,皱着眉回避递到嘴边的药勺。
“不行!给我喝!”宛君脸色一变,恶狠狠地威胁道:“就算灌,也得给我灌下去!”
宛君历来说话算数,眼见她搁下汤勺作势要拧自己鼻头,小羽一脸厌色,干脆夺过药盅,咕咚咕咚一顿猛灌。
“给!”汤药有些热,被烫的小羽如夏日之犬,吐着舌连连抽气,双掌还不时在嘴边挥舞,“烫死我了!嗖……”
“谁要你性急?”宛君见小羽这副模样,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这笑容并未持续多久,看向小羽的眼神腾地黯了下来:“羽儿,去劝劝他,劝他留下来歇一宿吧。也不知这些天他睡了没,唉,真难为他了。”
小羽明白母亲指的谁,可用餐时,他久违的冷漠此时仍历历在目。每每想到那般的眼神,小羽的心就痛,是那种连骨剔肉般的痛。
“娘,我……”沉闷的话题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小羽好不容易应了声,气虚得几近不可闻。小羽本欲推辞,可冷昔寂寥的背影在心头却不停闪过,再开口,话已偏离了本意“我试试吧。”
要找冷昔并不难,他就在院中,专注窗纸上那个剪影。小羽不知冷昔如何得来的雪蛤,药汁一入肚,身子当真轻爽了许多,睡意也未袭上心头。从见到冷昔的第一眼,她对他的信任,自始至终都从未动摇过。关于这点,小羽心里一直很清楚,可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
“来,进屋坐坐。”待母亲离去,小羽来到冷昔身边,轻声相邀。冷昔怔怔地看着小羽,身形一动不动,乌眸深蕴千言,偏却一语难发。小羽强颜一笑,极自然地拉起冷昔朝屋里走。冷昔温顺地随她而至,他指尖的糙裂让小羽愈发难受。
“你的手……”一到屋里,小羽便在油灯下查看冷昔的手,原本修剪整齐的指甲早已凸凹不齐,甲沟仍有少许尘土,细茧磨得几乎没了,指尖上密布长短不一的红痕,轻轻一摸便能翻落细碎的皮屑。忽然间,泪水模糊了视线,再也止不住泪水的渲泄,小羽低声抽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别哭,”泪水,一滴滴落在冷昔手间,不多会儿,掌心聚成一汪清泓。冷昔抽出一只手,用指背拭去小羽连成线的泪,轻声地安慰她:“我没事,真的!只要那东西于你有益便成了。”
“有益、有益……”小羽抬臂抹了把泪,抽泣着笑道:“娘说这冰川的雪蛤最是狡诈难寻,既能补身又能解毒,再无比这更有用的了!”听小羽这么说,冷昔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眸光随着眼帘的微阖渐而柔和,较之平素的冷艳,此刻的冷昔反倒多出几分慵懒之韵。
“累了吧?”看着满脸倦意的冷昔,想到母亲临走前的叮嘱,小羽赶忙趁热打铁:“不如就在寨子里歇吧。”
“算了,我不习惯。”冷昔想也没想直接摇头拒绝。
小羽这才记起,这冷昔有着异于常人的洁癖,而这癖好很大程度同自己有关,不由心生愧意。“虎跳峡离这儿有三十里,你如今又……”小羽看了看已有睡意的冷昔,心一横,脆生生说道:“要不,你就睡我这屋子!”
一听这话,冷昔一个激灵,顿时来了神:“什么?你说什么?”
“你睡这屋,”话,已经说出了口,小羽也顾不得羞涩腼腆,大喇喇将大喜过望的冷昔往炕头推,“快上去!还有,你这身衣服早该洗洗了!”
“我……”
冷昔稍有犹豫地说了一字,就被小羽一口打断:“本小姐亲自洗,这总成吧?!快进被窝,脱衣服!”
“可天气……”
“怎这么罗嗦?跟个娘们似的!”小羽红着脸给冷昔盖上自己的被絮,马上背过了身,“再不脱,我叫他们进来帮你!”
“给……”冷昔从被中探出了头,把褪下的衣衫搁在小羽手臂上,眉眼弯成一条弧缝,笑容灿过艳阳下的桃花,“不过,你睡哪里?要不……”
“去!瞎想什么呢?!”背对冷昔的小羽脸越发地红了,“衣物洗好烘干,我会搁在桌上。我去我娘那屋挤挤,你就老老实实睡你的,别乱发梦!”
说罢,小羽抱起衣衫,头也不回冲出了屋。
再说白君涵,他饭桌上一见到冷昔,暮时的好心情便顿地消失了。对他而言,单是想到那张美得过火的脸,就令人心烦气郁、怒火中烧。餐后,他好不容易议完军务,将明日应对罗吕一事布置妥当,便急匆匆直奔小羽住处。
哪晓得,一到此地,白君涵见到的却是小羽正猫着腰蹲在井边涮洗衣物,而衣物的颜色正是他近来最为厌恶的素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