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故人
一场冬雨,不及三两时辰便早早作罢。冬雨过后,漫天积云依旧,太阳匆匆露了个脸,也避开了湿冷的大地。兵卒的操练并未因城外不远处驻扎的罗家军放弃,相反,喝喝的号角较往日更为响亮。
小羽趁夜洗衣,倒真着了些风寒。只是,晨间的雪蛤药汁和蛤渣炖萝卜一下肚,再重回被窝发出一身汗,再借助‘夜魂’相助,踏踏实实睡上半天,小羽这病到了下午已好了大半。
趁着晚餐前的空隙,小羽去了趟自居小屋。热炕温暖依旧,冷昔已不知去向。怀着失落的心情离开小院时,小羽碰见了正在屋前转悠的秋儿。打他嘴中,小羽这才知道,午饭后,白君涵也无故失踪。听得这消息,小羽暗生不安,总觉得二人间一定有什么瞒着她。
再说秋儿,端的就是察言观色的饭碗。自打昨日见识到他家主子对小羽非同寻常的神情后,便存了与之套近乎的心,无事就在屋前乱晃。于是,眼尖的他虽发觉小羽因王爷不在已而神不守舍、心不在焉,仍不愿放弃这讨好的机会,絮絮叨叨提起王爷昨日的英武、今日的捷报:罗吕一部叛将归降一事。
原来,平统帝大早派人到十里外,请飞龙将军面圣,请来的却是被人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罗吕。这罗吕进去时尚还呲牙咧嘴的怒骂不止,嚣张的神色好不吓人,可一个时辰后,再看自陛下屋中出来的罗吕,已没了半点气焰,步履踉跄、面色惨白不说,神情也极为沮丧、懊恼,再无半点英气可言。更出奇的是,动手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家的手下副将。
对这结局,小羽丝毫不觉意外。要知道,罗吕毕竟是大邢臣子,私离辖地遣军来此已是死罪,随将兵卒不愿受到牵连也是人之常情。人,都有私心,于百姓而言,不求大富大贵,也要图个安身养命。罗吕自小被其父威名所掩罩,空有满腔抱负却无施展机会,如今,他虽独自主理东岸海防军,但时日毕竟太短,军威尚未建立,更别谈要人为之卖命。再者,昨日他阵前无故退兵,之后也无法解释,诸将并非他肚中的蛔虫,根本无法知其所虑。故此,事后对他心生鄙夷也是自然有的,而大家为求自保,必会倒戈相向。
对秋儿所言,小羽并无太多兴趣,也没打断,毕竟,眼下的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息同命,知道些也好。只是,冷昔和白君涵素来不对眼,特别是白君涵,对冷昔始终都表现出极大的恶意。白君涵善谋、冷昔善武,二人若真在一起,让小羽无法不去担心,却又不知到底该担心谁才是。
悬着颗起伏不定、忐忑不安的心,小羽坐到了餐桌上。或许是在囚室那些日子受了寒,白亦墨并未出来用膳,宛君自是相伴其侧,于是,昨夜还显得拥挤的餐桌,此刻只剩了大小司空与小羽三人。
本来人少,加之义父与兄长话少,小羽心事重,这饭,三人吃得没点滋味。食刚过半,小羽已用了个半饱,一面心焦地瞅着兄长碗里的米饭,一面暗自盘算如何开口,让兄长出寨寻他二人回来。正在这时,打屋外风一般地冲进来一人,夹棉皮帘被高高撩起,暖烘烘的屋子蹭地灌入了一股寒气。小羽定睛一看,挟风而入的正是冷昔。
冷昔看起来,同往常大不一样,炯亮的眸光滚烫得能喷出炙火,冰雕般的俊脸此刻竟涨了个通红。
“你,你,你……”一进屋,冷昔就死死盯着小羽,不知是心太急还是气没顺,一句话,光个‘你’字,都说了三次。
小羽见冷昔完好如初,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心里先是一喜,继而又是一慌:“你……他呢?”
“你早知道了,对么?为什么瞒我?”小羽再说什么,冷昔显然未听进去,抓着小羽肩头不停耸,话语颤得难辩:“为什么瞒我!为什么?”
“等等,你先等等……”小羽被他摇昏了头,刚刚咽下的食物在胸口翻得难受,“我,我……呕……”
司空涧见势不妙,一个箭步抱住情绪极为激动的冷昔,同时暗示亦然将小羽拉开:“昔儿,冷静点!小羽受不了!”
“冷静点,对了,冷静点,有什么慢慢说……”司空涧轻柔而不间断的语慰令冷昔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片刻后,冷昔不再挣扎,老老实实被司空涧按坐下,手足不再抖动,可盯向小羽的乌眸,炙热未减半分。
“你……”过了半晌,冷昔重又开口,可小羽眼下担心白君涵,却又恐他再次激动,惟有望他速速说完,自己再问。“想问什么?”
“你,你左肩有块红色的胎记……”声音再一次的颤抖了,司空涧眉心一拧,不自觉加大了臂膀间的力度。小羽有些奇怪,小心地看着冷昔,微微点了点头。“它、它是不是、像、像……”冷昔的话突地没了底气,恢复白皙的脸庞爬上片片绯晕,挤出的笑容虚得毫无气力,“像、像羽毛……对吗?”
小羽皱起了眉,心中甚是不解:“这等事情除了爹娘,自己从未告知旁人,冷昔又打哪儿知道的?”不解归不解,事实就是事实,小羽只得老实承认。
“果然……你,我是你豆豆哥哥,”说罢,冷昔突地将小羽揽入怀,把头深埋小羽颈窝喃喃低语:“火儿……火儿……我早该明白,你就是火儿……”
一听这话,小羽整个人顿时僵了!
被这话惊呆了的不止小羽一人,司空涧和司空亦然也不例外。要知道,在虎跳峡,自宛君口中,大家都听说过‘火儿’的故事。当时虽觉火儿死得惨烈,也曾为此唏吁一番,不过是感慨他人而已。哪曾想,兜兜转转,火儿竟然没死;而小羽,竟然就是火儿!
餐桌旁,烛台上,光影忽闪不定,灯芯却挺直依然。耳畔,冷昔低低的絮语一如烛光轻飘,小羽却学不来灯芯的泰然,心绪早已随着突变凌乱如麻。
冷昔口中不停重复的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早告知,她就是火儿;为什么当年她片语不留,抛下他不辞而别;为什么将他的玉蝴蝶转赠她人……,太多的为什么,让小羽无法作答。
听着冷昔的话,小羽忽地心生悲悯,悲的是冷昔,悯的却是自己。冷昔虽然可悲,然,这悲他却心甘、无怨,而小羽则不然。小羽不愿相认,为的是内心早已明白,冷昔的情她无法负担,一旦承认,就成了缚心的麻,丝缕之间早已衍结成网,而这张网,小羽根本无力挣脱。
“这还用问?”小羽尚在自怜,白君涵冷冷的讥嘲在身后响起。“小羽不愿讲,自是不想与你相认。”
冷昔一听,腾地站起身,俊容惨白地盯着小羽,薄唇微颤,语调尖利:“告诉他,不是那样!”
白君涵强忍熊熊嫉火,寻了张正对小羽的空凳从容落坐,顺手接过秋儿递上的热茶抿了两口,借机敛了敛心气:“何必自欺欺人?她若真与你有意,即便不是那个什么‘火儿’,也会主动冒认,哼,你以为她刻意隐瞒,又会为了什么?”
“白君涵!你瞎说些什么?!!!”自打白君涵一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小羽,刚才那话听来挟枪带棒的,她不恼才怪。“这里不关你的事!”
“你……”冷昔指着满脸轻蔑的白君涵,舌尖气得打颤颤,“你……”
白君涵见状,向冷昔嗤嗤轻笑,殷唇皓齿吐气如兰,剑眉英目似斥还嗔:“小羽不知情,恼我怨我,我都不怪!只是,你又怎能辜负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多嘴,告诉你印记一事,任你自以为是拖小羽去祭了阎罗!这下好,我一片好心,倒成了风箱的老鼠——里外不是人!!”
“你!你怎知我这胎记?!!”一听说是白君涵挑出此事,小羽勃然大怒,怒目圆瞪地挽起手袖,奔过去就要打人,身后的司空亦然见势不妙,一把将之拖住。“你这卑鄙无耻、窥人隐私的小人!”
“白兄,别说了!”司空二人早被眼前的唇枪舌战惊痴了,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司空亦然好不容易瞅空插上一句,惟愿息事宁人,却没一人理会。
“小羽,你怎变得如此薄情?”此时的白君涵早已嫉火攻心,哪又罢得了手?只见他不急不愠地向小羽侧过半张脸,邪邪地一挑眉,语气骤然变得哀怨:“那夜,荪山客栈,你我共处一室……”
“别说了!!!”听白君涵这么一说,小羽这才想起那夜,自己曾被其扯去外衫,或许,那时让他瞧到了印记,俏靥顿时一片嫣红。“就算这样,我们根本没什么……”
一听这话,冷昔的心彻底凉了。他扬起了脖子,冷漠孤傲地俯视小羽,乌眸黯淡无光、脸上波澜不兴。“我,我们真的没什么……”小羽从未见过这样的冷昔,此时的他,就像受了伤的刺猬,再一次竖起冰凉的刺,唤得小羽自责不已,鼻头酸涨难受。小羽扯住冷昔的袖角,怯生生地向他解释,“那天晚上,我们不过比试了一番,别的什么都没发生,真的!相信我,别这样看我!”
“什么都没发生?”见小羽如此维护冷昔,完全无视于他,白君涵强忍多日的妒嫉全数冲上脑门,心,更是疼得没了一点知觉,脑海中已是混乱一片。“那日,她肚兜上的喜童头顶只有三根毛,不信,你自己去问她娘!”
“白、君、涵!”小羽一声厉喝劈空而下,之后,她慌忙抓住冷昔的胳膊一阵猛摇,语气甚是虚空乏力:“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我们没什么?”小羽越是这样,白君涵的话越是说得尖酸:“我身上,该看的,不该看的,你都看了,还说没有?”说罢,他冷嗤一声,双手硬生生扯开衣襟,露出健硕光亮的胸膛。“难道,连这,你也忘了?”
“我……你……” 霎时间,屋内四目铮铮、火光四溅。气昏了头的小羽,除了死死盯着白君涵,颤抖的双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够了!!”冷昔厉色一吼,顿时鸦雀无声。他空洞的目光将呆滞的众人一一扫过,最终,停在了小羽脸上。望着小羽,冷昔疲倦地扯出一个微笑,而后孑然离开。就在他转身之间,留下满目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