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
雪意浓、寒气胜,冰刀碎貂裘;枯林殆、疏影斜,冷剑锁清容。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坠落在这苍辽之地,青砖、黄土、石井、寒阶,星星点点变得斑白,继而茫茫成片。
屋前的木栏上,黑色的裘披积起蓬松的雪瓣,院前的敞地里,藕青的长衫飒爽飞舞,和着断弦四烁的剑芒,时而曼如飞絮,盈盈轻舞,时而疾如流星,破空无踪。舞剑之人,招式凌厉,神情狂骜,紧锁的眉目间有着化不开的郁结。
雪,越下越大,剑,越舞越疾,随侍远远看着裘披被尽数掩在雪下,瞧不出半点黑,地上的白雪随黑貂皮靴的跃、踏、踢、拨,生出凌乱的污痕,心焦不已却又不敢多言。
“陛下有旨,传汉王觐见。”小僮眼瞅这剑似乎舞得没个头,遂清了清嗓子壮胆叫道。
过了半晌,白君涵方收剑回气,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狠狠剜了随侍一眼,旁若无人地提起裘披一抖,积雪哗哗散落,一甩手将之披上身,大步流星朝东院走去。
一进屋,白君涵目不斜视直奔白亦墨炕前,单膝及地抱拳而拜:“孩儿叩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吧!”唤起后,白亦墨靠在半身高的软垫上,神情不定地盯着额头尚有碎冰屑的白君涵,默默不语。
白君涵猜到父皇为何如此,心中老大不快。故此,他脸上虽恭卑依旧,可眉头却不时微耸。白亦墨不问,白君涵不提,一时间,屋里除了木炭炸裂之声,安静得连针尖落地都可听到。
“本来,”白亦墨轻咳几声,揉了揉额角,缓缓说道:“你的事,朕不想过问。可,事关小羽母女,我无法置身事外。”白亦墨话音一顿,瞥了白君涵一眼,见其静立一旁,面无表情望着脚下的火龛,语气又黯了几分。“坐吧。”
随侍及时地端过一张椅子,白君涵朝白亦墨微微一鞠,轻声言谢后,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待他坐稳,白亦墨手臂微拂,随侍得到暗示,掩门而出。
“现在,这屋里的,是父子,非君臣,那些繁文缛节一概免了。我只惟愿,你我能坦诚相待。”
“是,孩儿遵旨!”白君涵垂眼低眉答道。
白亦墨见状,长叹一声,继续说:“算了,我这话,你若真能听进心里去,也成。看得出,你喜欢小羽,今日这事全因妒嫉之故。”听这话,白君涵脸上先是一红,旋而转白,抬眼望向白亦墨时,满目欲辩之色。白亦墨微微一笑,将白君涵的话打回腹中。“朝堂上,即便给你冤屈,也从不多言。但我知道,你这倔性随你娘,自小便极是要强。刚才,我这么说,你一定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是事实,内心的感受再怎么掩饰,它也不会随之消失,只会越发浓厚。”说到这里,白亦墨的话渐渐轻柔起来,“现在的你,像极了二十五年前的我,为了能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可是这样,你会在不知不觉间把她推开,她的心,也会因此离你越来越远。”
白亦墨的话就像针,针针扎在白君涵的心尖尖、肉瓣瓣上,奇痛无比。打冷昔一转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小羽的心已随着那孤寂的身影,离开了自己。回头想,任何事情,只要关系到小羽,他的情绪必会大起大落,而这一切,他根本无法自控。为求一点心喜,他会为之放下自尊,不顾风度,相处起来更是患得患失、小心翼翼,这样的白君涵,连他自己都鄙视。忽然间,他觉得有些累了,那是一种让人身心俱疲的累。
“你该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小羽到底是不是你所爱的人?”白亦墨细细观察着白君涵,试探性地说道。“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对你们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一听这话,白君涵顿时警惕起来,对着白亦墨瞪圆了眼,果敢坚决地回答道:“我爱小羽!休想要我放手!”
“哦?果真如此?”白亦墨凤眼一眯,冷冷嗤笑道:“这个,未必吧。若真这样,当日你明知小羽被挟,又怎会毫不犹豫地弯弓射箭?”
“我……”白君涵胸口一堵,语气虚了不少,“孩儿十年前已能百步穿杨是众所周知的事,况且事先我已安排妥当,小羽不会有事的。”
“假如,她脖间的刀再快一点;假如,她身后的卫士补了一剑;又或者,风一吹、马一跃,你的手正好一抖,飞箭指向的是小……”
“不!不会!”白亦墨的词锋咄咄逼人,白君涵捂着几欲炸裂的头颅大声喊叫:“不可能!!!”
“涵儿,这只是假设,”望着神情痛苦的白君涵,白亦墨心头一宽,略展笑容,口气舒缓许多:“事实上小羽没事。不过,”待白君涵稍觉气顺,白亦墨双眸一凛、语调急转直下:“你既能想到制造混乱、趁那人分神之机射杀于他,又怎没料到这些不测?凭你的心智,除非不愿去想,否则决不会有此漏算。”听得此言,白君涵神色顿黯,原本紧捏的双拳无力地垂到腿侧,颓废地低着头不言不语。
“唉,这话挑明了说,为父也心存不忍。只是就算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想必你早有所定。眼下,大邢面临浩劫,苍生陷于危难,需要你去一肩担当;而小羽也身中剧毒,要想求生,少不得冷昔襄助,于你而言,该如何去做,也真得好好想想了。”
“剧毒?什么意思?”白君涵一愣,他与小羽相逢不过两日,怎就半点没瞧出?
“小羽中了‘夜魂’之毒,平日只是嗜睡,若无冷昔助其调气,寿期不过半月。而这毒的解法只有冷昔母亲知晓。”
“该死!我找他去!”白君涵猛然起身,要去寻冷昔,却被白亦墨止住。
“小羽中毒,不关冷昔的事。只是,半年内,冷昔若不能劝得其母施救,小羽必死无疑。”话已至此,该说的白亦墨都说了,此时,他疲倦地闭上了眼,慵懒中透出一丝无奈。“该怎么办,你自己想吧。还有,你同香儿的婚事,我看你也应了吧。”白亦墨停下话,眼瞅着白君涵不言不语地呆望向他,可空洞的眼神不知飘落在哪处,心头腾地一酸,忍不住又咳了数声,再开口时,嗓音已微哑,“你可知,朕为何故意将你留在西辰?要知道,人心隔肚皮,枉他丁汝玄跟随朕这些年,对朕可谓是忠心不二,却难免有做大之心。此番,调丁卫坤前来护驾,起初只为他孝心极重,有其父同行必会全力护驾。谁曾想,你被引来西辰,朕这才想到留下你与他,借机试他们父子一试。”
“试?难道……丁兄起初能及时到达西辰?”白亦墨的话成功地抓住了白君涵的思绪,他开始暗暗思索个中微妙。
听白君涵一语中的,白亦墨欣慰不已,点头笑问:“想到了什么?”
白亦墨的鼓励,令白君涵豪气顿起,他略略沉吟,慢慢答道:“看来,丁丞相得知他并不与父皇同行,暗地传信丁兄寻个借口放慢速度,为的是待父皇和二哥之间决出胜负,再出手得利。”
“说下去。”
“如果,二哥真能得手,他们父子可借平叛之名,理直气壮与二哥一争天下;如若不然,也可借口路途艰险,护驾来迟,父皇断不会因此治他们的罪。若是父皇与二哥相持不下,那时他们定会坐壁观花,静待渔翁之利。哼,说不定他们连弑君篡位,嫁获二哥的心都有!”
“君涵,知道你最大的弊病么?”
“性急、冲动。”说起这,白君涵重想起刚才之事,悔意又一次涌上心头。
白亦墨见他如此,缓缓说道:“成大事者,能人所不能;行人所不行;纳百川之量,穷天际之涯。如不出意外,明日内,丁氏父子自会抵达风石寨。丁香儿是他父子的掌上明珠,她对你又情愫极深,你若应下这门亲事,他父子原本喜你,这般亲上加亲后,你再想成大事,他们必会鼎立相助。”
“不!除了小羽,我谁也不娶!”白君涵发觉话题再一次绕回至分手一事,情绪陡然激动,“即使半年内与小羽不能相见,我也决不另娶她人!”
“君涵,可否记得西辰的牢狱?”白亦墨愣愣地望着面色赤红的君涵,过了半晌,方幽幽一声长叹:“你可去过寨中的囚室?”
白君涵一听,沉默了。他明白,白亦墨暗示自己没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小羽,倘若依然坚持拒婚,他不仅得不到江山,迟早累及小羽,以及这一干人的性命。
“咳咳……”一阵猛咳后,白亦墨手心的丝帕上,多出一斑乌红的血渍。白君涵见状,连忙自暖壶倒了一盅热茶,递给其父。白亦墨浅抿数口,啐入递来的铜痰盂,浅浅的红被灿亮的黄,映出几分妖娆之色。
“为父这身子不会拖得太久,你有机会去娶心中的娘子。唉,也许我错了,不该逼你步我后尘……”最后一句,话里竟有着说不出的悔意,白君涵听得心头咯噔一跳,“罢了,你自己看吧,我不逼你了。下去吧!”
“江山再大又怎样,没有你,这颗心永远是场空。”轻轻上掩门,屋中隐约传来一句呢喃,轻轻渺渺,空空妙妙,在白君涵耳边不停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