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
雪,曼舞依旧,自脸颊滑落时,发出细细的‘唏唆’之声。一点一点的冰凉缀在微温的肌肤上,没有风的凛洌,没有雨的张扬,没有雷的惊骇,没有电的锋锐,带着似有似无的酥涩轻轻掠过,小羽禁不住扬起脖子闭上了眼,细细品味这难得的清净。
“嚏……”一粒雪花顽皮地钻进了鼻中,陡然一浸,小羽响响地打了一个喷嚏。
“心情好些了么?”男子温温地声音在小羽耳畔响起,小羽睁开眼,望着他莞而一笑,并不说话。男子见状,也笑了,儒雅的面庞多了几丝生动。“你看,”男子伸出手,接住坠落的雪瓣一捏拳,不多会,再张开时雪已融成汪水。“任它落到哪里,命运终究这样。人何尝不是如此?”说罢,他一回头,笑看有低头瞑思的小羽,继续道:“事无尽喜,亦无尽忧,心若放开了,万事都一样。”
“难道先生就从来没有心忧过么?”或许是雪色的映照,再抬眼时,小羽的瞳眸已是菁亮如初。
看着小羽,男子唇纹渐深,黠笑着双眸,深处涟动水一般湛清的波韵:“人有七情六欲,我乃凡夫俗子,怎敢例外?”瞧他说话时眉梢暗耸,小羽有些不解。他腾地将手中的木球置于小羽面前,故作忧愁地说道:“唉,光这劳什子,就让我多日了。”
“什么?”小羽将信将疑接过那球,仔细翻看。球体乃檀木所制,泛着幽幽的檀香。许是被多人抚摸过,镌刻的歪歪扭扭的符纹已不太清晰,乌红的球身两侧各有一个细如檀香的圆孔。
“这是乌戎国大禅师圆寂前留下的圣物,说谁若不损球身穿绳而过,能保乌戎百年太平。”
“不就穿个绳么,有那么奇吗?”小羽瞥了男子一眼,旋而举起球逆光望去,哪晓得,看似前后贯通的小洞并无半缕光亮。小羽不服气,将球前后左右翻看,依然如故。“怎么这样?这里真是通的?”男子笑了笑,望着小羽不作回答。小羽想了半晌也没得出答案,悻悻然将球还给了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我能将绳穿过去,这乌戎国的太平我也万万保证不了。”
“那也未定。”男子接过球,轻轻拭去球身上的残雪,低头说道,“世上之事谁也说不准。”
“这球既然这么重要,怎么会在你手里?”
“像你说的,众人原本不信,加上谁都没法将绳穿过去,这预言,也就没人看重了,所以……”他小心地把球拢入袖中,望着远处的马匹,一脸温柔:“既然没用,还不如送给小妹,权作个玩意儿。”
“你很疼你小妹吧?”听他这么一说,小羽想到自己的兄长,不由地笑了:“我也有个哥哥,很疼我的!”
男子站起身拉起小羽,替她拂去帽沿上的积雪,怜惜地说道:“骨肉至亲自是最贴心的,快回去吧,别让你哥担心了!”
“哎!”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小羽心头暖烘烘的,刚才的愁绪一时间也不再烦心了。
走到马厩门口,小羽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向那男子喊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一身灰袍立于白雪之中,应声望向小羽的眼神很是深邃,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清寂,令飞雪也为之动容,一时间停下了纷坠的脚步。“我叫上官墨羽。”
“墨羽?”男子喃喃念叨数声,继而朗朗一笑:“我知道了。”
“你呢?”
“我?不急,马上你就会知道。”
事实证明,人的情绪就像走小巷,只顾向前看往往容易陷入偏执的漩涡无法自拔;若偶尔侧目,观察周遭的不同,思路反倒更为清醒、明朗,哪怕走到最终巷尾是堵墙,也能从容对待。而此刻的小羽,则身同感受。
回到自居小屋,宛君已在此静候多时。对此,小羽并不惊讶,她解开颈间长氅的系绳,在外屋抖落了积雪,返回屋中坐到母亲身旁。
“去哪里了?也不怕冻着。”
“没事,出去透了透气。”母亲神色有些阴郁,小羽见状,大方地笑了,“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公主小姐,就凭这点雪,还能把我怎样?”
“那就好,那就好!”这次,宛君的回答不似平常锋锐,诺诺说完便急急垂下了眼睑。
“娘,有事么?”小羽心疑了,慢慢追问。
宛君想了半晌,猛一抬头,锃亮的瞳眸把小羽吓了一跳。“明早,你就随冷昔南下吧。”
“南下?为什么?那你和义父他们呢?”突然要她南下,还是和冷昔二人,小羽有些不解。
“你义父和兄长随我护送你白叔叔回上京,”宛君爽快地答道,“再者,去的人多了,冷昔他娘不乐意。更何况,有冷昔同行,我们都很放心。”
“娘,我不要和你分开……”小羽想到刚才那男子说的话,恋恋不舍地抱住了宛君,本来只想撒娇,哪晓得眼泪就这么着掉了下来。她本想忍住,谁知眼泪却跟决了堤的水似的,哗哗哗直冒,到最后连话也哏噎得难以分辨,“我哪也不去,死也要死在娘身边!”
宛君一听,眼圈腾地一红,摸着小羽的头,‘呜呜呜’抽泣起来。“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一定会没事的!娘还等着抱孙子呐!”
“娘……”
“羽儿……”
就这么着,宛君母女抱在一起,呜呜呀呀哭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夫人、小姐,万岁爷正在前厅,等您二位一同用膳呢!”门外随伺的声音又细又糯,宛君止住了泪,带着哭腔答道:“知道了,告诉他,我们这就去。”
“是!”
待门外脚步声走远,宛君自己抹了把泪,遂而支起小羽的脸,用衣袖细细为她拭完泪痕,谨慎地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见宛君神色不对,小羽镇静下来,鼻翼抽搐几声,探询地问:“怎么了?”宛君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小羽,眼神越来越犹豫。小羽的心咯噔一下,嘴角费力地挤出了半点笑意,“说吧,没关系。”
宛君唇齿几番启阖,最终,她深吸口气,硬硬答道:“刚才,君涵已向你白叔叔请旨,立丁汝玄之女为汉王妃。”
话音未落,小羽眼前一片斑白,四周嗡嗡作响,胸口之气堵如顽石,心脉瞬间冻若冰岩,只觉‘哐当’一下,不知什么乱糟糟碎了一地。
白亦墨头戴镶玉雪貂皮帽、身着雪貂长氅,内穿明黄锻面彩云飞龙龙袍,端坐大堂正位,左下方是正装端坐的白君涵与丁汝玄父子,各占两张长桌,另一边起首桌子空出,随后是司空涧与司空亦然。
听得随伺传报,宛君答话略带泣音,白亦墨虽明知为何,人却没了往常的泰然,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此宴乃白君涵与丁府结亲的赐婚宴,席虽简陋,礼法却不容疏忽,白亦墨惟有强忍心燥,翘首罪魁。
“民妇来迟,请陛下恕罪。”正当白亦墨等得没了章法,按捺不住去意时,宛君的声音及时地在大堂响起。白亦墨一见佳人,大喜,连忙起身上前,扶起姗姗而拜的宛君,引她入座。一路上,他伏耳上前,柔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原本一脸清肃的宛君一听此言,笑意顿时浮上了眼角,斜斜地乜了白亦墨一眼,遂坦然落座。白亦墨得见悬心之人,心下大慰,衣袖哗啦一拂,踱步回到正位。
落座后,白亦墨望着杯底的薄酒,随着玉脂杯身在他指间微晃,荡起涟涟流光,浓黏凝玉交相辉映间,醇香扑面而来,不由地想到些往事,凤眼含嗔地笑着看了看宛君,对着诸人话中有话地言道:“朕今日实在是高兴。”众人不敢多语,静静听白亦墨说那下话。“丁爱卿,你我相交多年,今日才结下了这儿女亲家,着实不易!来”,白亦墨此刻更是心潮澎湃,向丁汝玄举起了杯,朗朗言道:“干!”
“陛下……,喝酒伤身……”丁汝玄急急起身,伸出手试图制止白亦墨,却被一饮而就的白亦墨当庭止住。“无妨,朕今儿个心里高兴!”
丁汝玄见势,毫不犹豫将酒一口饮尽,随即向白亦墨倾杯示意。白亦墨见状,靠回身后的木雕背椅,苍白的脸颊被酒渲出了丝丝妃红。他接过随侍递来的茶盅,漱了漱口,趁机看一看状似默默用餐的宛君,无故又笑了。
“按说,这儿女之事朕本不该插手,只是朕若不强逼爱卿,涵儿今生必难得此佳妻。哎,香儿是朕看着长大的,难得她才貌双绝、性情又温婉可人,朕很是欢喜。涵儿与香儿虽说青梅竹马相伴长大,然而他玩劣难驯,脾气暴躁,也就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只恐他日委屈了香儿。朕急急地在此草设家宴,明为贺涵儿订婚之喜,实则为了塞爱卿它念,日后你若反悔,也断是无可推驳了。”
“臣惶恐,小女任性娇惯怪了,只怕担当不起汉王妃的重任。”丁汝玄敢忙离席,立于堂前连连跪拜。
白亦墨见状,眯眼一笑,随后正色走到丁汝玄面将他扶起:“刚才那酒饮下,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今后这种家宴勿需多礼。”丁汝玄看着白亦墨,尖翘的胡须竟然微微颤抖起来:“臣,不敢当!”白亦墨又一次扶起欲拜的丁汝玄,轻声言道:“汝玄,你无愧!”
“万岁爷……”闻听此言,丁汝玄一愣,继而后退数步,伏地高呼,再抬头时满脸老泪纵横。“王爷……”
白亦墨将哭得浑身颤抖的丁汝玄带回位子坐下上,不动声色地瞥了邻座的丁卫坤一眼。后者见状,连忙起身要拜,白亦墨一抬手将之止住,转身前轻飘飘留了一句:“虚礼就罢了,照顾好你爹爹才是。”丁卫坤敛住眉眼,抱拳而应,待白亦墨回席坐稳后,方为丁汝玄递过一方巾帕。
回位时,白亦墨故意自白君涵跟前走过。正瞧着宛君身旁空位愣神的白君涵,眼前被人一挡,当即醒过神来,看了一眼为丁汝玄顺气的丁卫坤一眼,目光重回桌上热腾腾的火锅,并不言语。
“小女子上官墨羽,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清脆的话突然在堂前响起,略施粉黛、身着华服的小羽娇俏中多了几分妩媚,众人无不侧目而视。
当小羽得知,今日这宴为的是庆贺白君涵订婚之喜,立马拒绝出席。而自打见到白君涵,宛君对小羽的心思早也猜出了七八分。当午间白亦墨告知此事后,她特地赶来,为的也是叫小羽对此有个思想准备,实在为难不去也成。
宛君走后,小羽一如鸵鸟,把头埋在被絮中怎么也不愿出来。初闻时的痛到了这个时候,竟凭空多出了份羞愧。又疼又羞的心,哪又愿意见伤心之人?只是,左思右想下,从不服输的个性却让小羽不愿就此妥协认输。俗话说,任何事,越是掖着越是藏不住。她本来就是一大大咧咧的性子,这等喜事若不去,如同昭示天下,她上官墨羽在意白君涵这场婚事。让旁人腹揣倒也无妨,倘若素来刻薄的白君涵,猜到她不出席的理由竟是自己对他心生情愫,定会笑掉大牙,之后还不知会怎样讽刺、讥笑于她。反正,明日她就要随冷昔南下,彼此不会再见,为此,她偏要坦坦荡荡出现在众人面前,即便再违心、再难受,也仅今晚一夜。她要让他知道,她,上官墨羽从未在乎过他白君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