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喜宴,顾名思义,乃贺喜之宴。
既然贺喜,宴席上多的是吉祥话和笑脸。就在这刻,喜话说得最多的是小羽;笑得最招展的也是小羽。反是那事主,脸上倒瞧不出半点喜气,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除了吃便是吃。或许这寒冬之地菜色太少,味道又不可口,只见他吃了半晌,跟前碟盘里的点心、菜肴和汤煲内的食物并未少些什么。
事后多时,小羽细想起当日的言行,心里也有些懊恼。凭她的性子,虽喜热闹,但多是凑热闹罢了,并无拔人尖、抢人眼的习惯。似那晚大笑失言、连连敬酒的一反常态,倒是摆明告诉旁人,她内心的不平。
刚开席,白亦墨也就是平统帝,当着诸人的面,自腰间取下一块雕有龙凤呈祥的翡翠玉牌亲手赠与小羽。他还责史官记下:见牌如见君,生死皆可恕。此外,执此牌者,上鞑昏君、下斩奸臣,事无巨细尽可随心而行,赠予小羽,赐号‘无忧公主’,惟愿她自此再无可忧。
只一句话的功夫,小羽稀里糊涂成了大邢的‘无忧公主’,成了汉王白君涵的妹子。从此,他二人成了世人眼中的兄妹,手足之情无法分隔,所有情愫也就此了断。
当庭之上,小羽忍住自空悸的心底渗出的寒泪,淡然地谢过圣恩,淡然地为她那凭空掉下的、不敢看她一眼的兄长斟酒拜敬。只是那时,她一饮而尽的杯中物,落到口里,不带丝毫辛辣,有的只是涩苦,涩涩胜青柿、苦苦如胆汁,苦涩尽交融,饮者心自知。
除了与某人从未交接过,在席间,有双眼却是一直锁定小羽,久久不曾离开。按理说,那眼神并无恶意,只是他脸上一如看戏的表情,让小羽从始至终压抑过头的情绪有了正常人的反应,那就是浑身上下不自在。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羽下午在马厩见到的灰衣男子——丁卫坤。
记得下午马厩初遇,单看衣着气度,小羽还以为那位温文尔雅的灰衣男子,必是军中的某位主簿。何曾想到,似他这般的风雅儒生,竟是统率十万大军驻守边陲,令乌戎王闻风丧胆的骠骑将军!
丁卫坤的出现,或多或少冲淡了小羽的悲怅之心。整个席上,他与小羽隔空举杯,频频敬酒,仿似久别重逢的老友故交,熟络之情令旁人惊诧。
如果没有散席前,丁卫坤的一句话,这场订婚宴也就无风无浪地过去了,只是,那句话他终究还是说了。说话时,丁卫坤声音并不大,语气极是平稳,话却如轰天之雷,在场一干人等全都被惊呆了,连素来处事不惊的白亦墨也脸色大变。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赐婚,将‘无忧公主’许配在下。”
当时,正欲起身摆脱窘宴的小羽,一听这话,当即瘫回原座石化成佛。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同丁卫坤不过一面之缘,怎就如此草率起心娶她?
旁人想不通倒也罢了,似白亦墨这样有颗七窍玲珑心的人想不通,那是万万不会的。丁卫坤一说这话,白亦墨当即明白,丁卫坤是何用意。按常理说,他丁卫坤年近三旬,若不是常年守疆御敌,也不回耽误终身大事。眼下,他提出这要求,自是合乎情理。再说,上官墨羽并非皇家正统,不过一‘民间公主’,无根无底的,以丁卫坤骠骑将军的身份娶她为正室,平统帝根本无法拒绝。
只是,这话本意不在婚事上。
今日,小羽和白君涵的反常,人人瞧在眼里,个个心里明白。看小羽同丁卫坤的情形,白亦墨以为二人必是旧相识。要这么一说,再看白君涵与小羽的表现,丁卫坤不定已知道白君涵在这订婚宴上如此反常是为何故。作为兄长,丁卫坤在年龄上大丁香儿足有一轮,香儿又是他唯一的妹子,自然疼爱有加。然而,神女有心,襄王却无梦。香儿对白君涵情根深种,偏偏白君涵对此毫不理睬,这一点,白亦墨与丁卫坤都很清楚。此次,他恳请白亦墨赐婚,成,可直接断了白君涵的绯念,给丁香儿一个稳固的婚姻;若不成,则说明平统帝对他父子有所防范,这场汉王这婚事也就少了诚意。
其实,这事,白亦墨答复起来虽然为难,但是,小羽若开口拒绝,则再自然不过。只是,等小羽回过了神,想要婉拒时,打屋外飘进来的话却早先了一步。
“哼,做梦!”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众人神色均是一松,小羽更是喜行于一色:“冷昔,你在哪里?”
依旧跪在前堂请求赐婚的丁卫坤一愣,然后皱了眉,回头想看来者何人时,迎上的却是一张冷滟绝世、孤傲渺尘的脸,矗立风雪中,依然飘逸绝伦的白衣美少年。
不等丁卫坤开口,少年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大堂,晃过丁卫坤,来到小羽面前。小羽愣愣地看着冷昔,缓缓绽开的笑靥上竟然慢慢淌下了一粒粒菁亮的泪珠。
“傻丫头……”二人对视许久,乌眸冷洌的眸光渐而柔和起来,他的表情虽没太大变化,可自红唇贝齿间吐出的字句已亲昵非常。
“来……”冷昔话音未落,小羽面前已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来,跟我走!”
小羽看着那双黑眸,澈亮如珠、无瑕似墨,看着他眼神中多出了往日从未见过的包容与坚毅,仿似为她僵冻的心口裹了一层薄薄的暖纱,有了种贴心般的温暖。对望良久,二人默默无言。陡然间,小羽发现,眼前的少年已不再是那个自闭少年,仅仅一日,他已褪下抑止自由的外壳,蜕变成敢于面对风雨的蝴蝶。再看冷昔,那惊人的外表已不再醒目,眼中的从容与笃定越发地显得沉稳,令人无边安心。
小羽抹了把泪水,放心地笑着将手交给了少年。冷昔紧紧握住了小手,垂眼浅浅一笑,旋而把小羽拉过身边。二人相视一望,对笑无言。
迈步前,小羽回头望向宛君,宛君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看着爱女的眼底沁出了点点泪花。小羽长吁一口气,在开口时语气极为恬静:“小羽走了,半年后我去上京您。娘、义父、兄长、白叔叔,丁叔叔”小羽边说边扫视诸位,“还有,丁大哥、白大哥、”后面这三字说得又轻又快,不细细听,根本听不到。白君涵猛然抬头,苍白的面颊、惨青的唇,瞪得滚圆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就这样,他直直盯死小羽,咄咄逼人的目光灼得小羽不敢相视。“你们自己保重。”
顾不得听完众人的叮嘱,顾不得回屋收拾行囊,跟着冷昔,二人手牵手奔入了夜幕下的天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