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无痕
(下卷)
南歌子
【宋】仲殊
十里青山远,
潮平路带沙。
数声啼鸟怨年华,
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
清风散晓霞。
绿杨堤畔问荷花:
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第四十八章 重返荪山
定统元年,春夏之交,荪山镇。
还不及午时,此间最大的客栈——悦朋客栈里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雾一般的水气,天边的积云似有似无地透着光亮。朦朦细雨间,刚刚翻新过的朱漆门板支起了一半,自房顶顺着瓦檐滑下的水珠坠往前阶滑溜溜的青石板上,滴在踩凹处聚起的一汪汪清澈的水泓里,水声叮咚作响,煞是好听。
悦朋客栈的掌柜已届而立之年,样貌属典型的南方人。肤白脸圆八字眉、塌鼻阔翼厚双唇,短短的下巴上留着短须,矮墩墩地身子被酱紫的绸布长衫包裹着。许是坐得太久,衣衫的褶子密密麻麻集中在腰腹之下——假如,那处仍瞧得出是腰。此刻,他指挥着小二,正长吁短叹亲自支起第三块门,打算歇业时,打门外进来了一位红衫少女。少女个子中等,稍瘦,五官清秀,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可一开口,言语却傲慢得有些唐突。
生意人求的是财气,特别在这特殊时期,只要有客来店,哪怕那人眼长在头顶,鼻孔朝天翻,掌柜的老脸也会笑得像开过了的芍药花,喜滋滋迎上去。
历年春雨前后,荪山的山茶与嫩笋自此源源不断运往各地,而此时的悦朋客栈常常住满了收购山茶嫩笋的商贩。偏就今年,先皇驾崩,新帝一登基就颁旨天下,举国宵禁一月,凭吊先帝。依大邢律例,宵禁期间,严禁娱乐、禁酒肉,禁夜出、禁外贩。这宵禁令一出,不仅茶农与林农只能眼睁睁看着采割好的嫩茶嫩笋闷在潮湿的山中发霉,无人收购,也让荪山大大小小四五家客栈大半月里,招呼不到三两个住店的客商。眼下,来人一出手就将十两银锭甩在台面上,甭说要掌柜亲自端茶倒水乐,就算叫他帮客官洗脚,他都乐意。
可惜,来人不屑掌柜的讨巧,她要的只是一干干净净的独门小院,其它一概勿管。掌柜虽有些好奇,可冲着十两纹银的进帐,嘴上愣是没说半句。干他们这行的,谁都知道,客人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否则,他日不定会引火烧身,那可就自身难保了。
待小院清理干净,掌柜的将众小二遣走,向少女说了几句恭维话,也走了。等人离开,少女把院里又归整擦拭了两趟,这才锁上院门,匆匆离去。
隔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悦朋客栈后院门前,来了两辆极寻常的青棚马车。车一停稳,打车厢内出来一白衫少年,少年身长体俊,举止优雅,脸上即便被嫩乳色半截胶质面具所掩饰,也藏不住深邃锃亮的乌眸、殷滟的薄唇和完美弧线勾勒出的下颌,再配上凝脂般细腻嫩滑的肌肤,任谁多看一眼,定会失魂落魄。
少年下得车来,冷冷环视四下,遂又重回车厢,小心翼翼抱出一身着藕色纱裙,昏睡不醒的少女,大步走进了屋,将她轻轻放平在铺好簇新单子的纱帐木床上。
昏睡中的少女长着一张略尖的鹅蛋脸,细白的肌肤稍显暗色,微抿的薄唇是那种粉粉的、淡淡的红,在梦中,阖上的眼睫偶尔一颤,柳眉也会随之一掣。单看女子睡容,称得上清秀,然而看那掩面的少年,二人完全不可同语相较。
红衫少女给榻边的少年递上一床极薄的乳色丝被,悄悄掩了房门,回到院中同另一红衫少女安置车马。
其实,这两位红衫少女的名字一如其衣,正是大红与小红;屋内的少年则是她们少主——冷昔。自然,能令冷昔紧张悬心的人,这世间除了上官墨羽,不会有二。
四个月前,小羽和冷昔离开风石寨,便会同寨外守候的二红,连夜踏上南下的路。
为了尽快赶到渺尘山上的绝尘宫,一行四人虽行官道,倒也鲜少宿店。随着天气渐而转暖,小羽睡症愈发明显了。至今时,小羽能在起伏不定的车内一睡就是大半天不醒,而冷昔则一直守在一旁,寸步不离,任凭二红打点一切,不分日夜向南狂奔。
本来,在这荪山地界,冷昔并未打算停留。只是,那日小羽伴晚,在来往荪山的路旁用餐时,无意听得老板提及先帝驾崩、新帝继位一事,这才起心来此留宿。
对小羽的意愿,冷昔从不忤逆,哪怕他心里再怎么不快。
自打离开风石寨,冷昔发觉,小羽变了。如今的她,不再爱笑。不,说她不爱笑,也不对。应该说,小羽的笑没少什么,只是似乎有所改变:原本菁亮的瞳眸少了些灵动,多了些淡淡的沉静。很多时候,小羽都会倚望窗外,脸上带着宁静的微笑,身子随着车厢无声无息地晃动,晃动,再晃动。
窗外,深浅不一的光与影,在小羽脸上时而交错、时而停驻;时起时伏的风与尘,掀动淡青的窗纱,偶尔撩得窗旁佳人细眯双目、睫帘微颤。飞蹄踏尘、木轮碾土,闪烁跃动的光影配上宛如春波的笑容,动静映衬下,竟显出小羽从未有过的恬美与温婉,而此时,冷昔除了摒气凝望小羽,哪还腾得出半点它念。
不论小羽脸上是如何地静如春潭,不论她自己怎样以为,冷昔心里清楚,她从未忘记过那个人。
睡梦中的小羽无端地颦起了眉,一扭肩,胳膊撩搁在丝被之上。藕青的裙纱积到肘部,露出的手臂玉般白润。冷昔守在一旁,看小羽伸出胳膊后,眉头也顺势舒展,满足地一声微叹后,人又翻身睡去,禁不住嗤嗤地笑出了声。
那夜,司空涧一番话,冷昔想了许多许多。喜欢火儿,远在十年前,他就知道了,可,爱上小羽,却全在不知不觉间。不错,他喜欢火儿,喜欢她的无忧与快乐,喜欢得可以不顾一切;而如今,他更迷恋小羽,迷恋她的一颦一笑,无尽的迷恋让忘了自我,让他沉沦其间无法自拔。
十年前,为了火儿,他已心如死灰,如今,小羽的出现又让这颗心燃起生的欲望。那曾想,直到最后他才知道,小羽竟然就是火儿,而她,心里装的却不是他!他又该怎么办?独占与给予,哪个才算爱?
以爱为名,独霸与占有,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欲望,一种再正常不过的情感归宿。然而,相较于不求回报的无私付出,所需要的宽容与勇气,独占的爱就显得那么渺小与狭隘。爱,就像鲜花,看起来是那般娇嫩妩媚,让人流连忘返,然而,真正爱花的人才知道,从播种、发芽、打苞、直至绽放,一点一滴都需要精心的呵护。赏花人啧啧的赞叹,凭的仅是一时之感,护花人长久不竭的培土与浇灌才算花枝之幸。赏花人往往孤芳自赏,甚至摘枝插瓶,为留刹那芳华却落个枝枯花竭;护花人却喜春色共享,蜂蝶飞舞换得来年芬芳。
冷昔是聪明人,想通这些自然不需太多功夫。一个愁容不展、憔悴不堪的小羽,就算每日守在他身旁,他也并不快乐。他爱的,是那双能绽放紫色光芒的眸子,他要的,是那张灿烂得宛胜桃花的笑靥。只要小羽幸福,只要能见到她的笑,就算让他变成她的影子,在她身后看着她笑,他都会感到幸福。
关于自己、小羽与白君涵,冷昔已经不愿多想。所有这一切,全都取决于小羽的意愿,无论她怎样抉择,他都会欣然接受,因为,这是小羽的决定。
小羽被屋外唏唆的声音惊醒时,午时已过。其实,现在的小羽若是入睡的话,别说屋外的微响,就算屋内惊雷,也是吵不醒的,此刻醒了,只能说明,毒劲刚刚过去。
稍稍赖了下床,小羽这才起身。屋里摆设既熟悉又陌生,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家客栈。小羽想起来了,昨夜睡前,在车厢里,她对身旁的冷昔说过,要来荪山的悦朋客栈宿一夜。而这里,一定是悦朋客栈。
想到这儿,小羽胸口陡地气闷了,闷得心里慌慌头皮发疼。
一路上,她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平统帝刚回上京,向来只知声色不问政事的太子无缘无故率了家将闯进皇城意欲逼宫,遭到汉王殊死抵抗。多亏骠骑将军及时率部赶到,解了逼宫之围。战乱中,汉王亲手擒了太子,交付平统帝处置。哪知平统帝经此一惊,病情骤然加重,不仅国事、连叛乱的太子也统统不理,全部交由汉王处置。汉王念及手足之情,依律革去其太子之尊,其他参与叛乱的官员一律抄家处死。护驾有功的丁卫坤则被封为正一品大将军,手下部将尽数上提一级。再加上平统帝一回宫,首先召告天下,侧立丁汝玄之女丁香儿为汉王妃,于半年后完婚。这频传的喜讯对丁氏而言,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怎料半月前,上京突传哀号,平统帝驾崩。要知平统帝的子女远不如其它帝王,仅育三子二女而已,汉王最幼。之前,恒王谋反被杀,太子逼宫被囚,惟有汉王一子,他在先帝病重时已被授权主政,此刻继承大统便再自然不过。平统帝突然仙去,令原本打算八月举行的婚典无法继续,婚事只有顺延一年,待新帝服孝期满后方可举行。
白亦墨去世、白君涵称帝,双亲的消息半点全无,这些都让小羽心烦意乱却又放不下。对平统帝,患难之间,她已有了一种亲人的情感,之前,虽然她早知他的病情不妙,可如今真听到这消息,心里依然难受。小羽也很清楚,白亦墨的过世,受打击最大的人,莫过她母亲——宛君。当然,她坚信父母的感情永远不会改变,但同样的,她也看出了,母亲与平统帝之间有着什么东西,丝丝缕缕地割舍不断。自从在风石寨的囚牢察觉到这,她开始借助黑暗,胡乱想些事。渐渐的,她隐隐觉得,那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占卜未来、预测吉凶的父亲;那自她懂事起便从未离开母亲半步的父亲,不可能看不出平统帝与母亲之间的情愫。既然这样,竟会将母亲留在虎跳峡,一个人独自离开,绝对有问题。对此,小羽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这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父亲料到她们之后的险境,料到一切只是有惊无险,料到平统帝的过世,故意将母亲留下。想通这点,她完全可以肯定,父亲早知晓母亲与平统帝间非同一般的情愫,故意让母亲了无遗憾地陪白亦墨走完最后的岁月。如果真是这样,眼下,对母亲的担忧远比白君涵称帝所带给她的刺痛更为强烈。
屋外的声响渐渐没了,周围恢复了一片寂静。极静的环境下,思绪与记忆往往更为清晰,一些想要忘却的事则会乘机窜上心头,让你欲罢不能。小羽越想,颅内越痛,索性披上单衣,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