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这句词节选自唐玄宗李隆基唯一一首存世的作品——《好时光》。句中描述了一位华年女子的容貌:她身着锦衣宫装、束起高髻云鬟,面如水莲娇嫩,肤似蝤脂沁香。黛青的修眉无需张敞描画,天然生成翘如鬓角。
如今,出现在墨羽面前的少妇正是这般模样。
自小,小羽就觉得,义父若能再年轻数十岁,模样必定胜过世间所有女子。认识冷昔后,她几乎以为他就是少年时的义父,今日再瞧到冷昔母亲的样儿,这才明白,初识的冷昔同司空涧不过是容貌上相似,同其母冷清寒则自内而外地像——极度冷僻无情。
餐间,小羽趁冷昔不在,寻到左护法无云居处,请代传求见宫主的个人意愿时,她波澜不惊的脸上仅闪过片刻的诧异。直到晚餐前,小羽才得到消息,宫主餐前有时间见她。依照事先想好的借口,小羽谎称想吃婆婆做的碧云糕,先将冷昔支下了山;随后又遣开二红,一个人悄悄来了右院。
见到冷清寒时,已有心理准备的小羽仍被她举手头足间的风韵所吸引。不过,这也难怪。打小,她便被一群风姿绝绰的男子包围着。爹爹、义父、兄长,加之后来的冷昔,哪怕白亦墨与白君涵,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个中楚翘。而相熟的女子,仅上官宛儿一人而已。虽然,自己的母亲性子上精灵古怪了些、可样貌实在太过平常,和眼前的少妇完全没得比。故此,初见冷清寒所带来的震撼倒比瞧到帅哥时的大了许多。
小羽这厢胡思乱想地盯着冷清寒看,那边的冷清寒也在暗自打量着小羽。她暗想:这多年来,被百姓奉为天师的上官逸,人才武功莫不旷世绝伦,怎女儿偏就这样普通?想必这一切都拜她那平凡无奇的母亲所赐。想到这里,只见其唇角微微一动,一抹轻蔑自眼底转瞬即逝。
二人相隔的那幕珠帘此刻早已挽起,彼此相距也有一张台面的距离,可小羽却心念一动,感受到了那股里间传来的冷漠与无视,靠着椅背的身子腾地绷得笔直。
小羽的异样,冷清寒尽数落入眼底。她稍时默吟,即直奔主题:“你找我?”
“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冷清寒一听这话,嗤嗤冷笑起来。笑声自耳膜传入心房,笑得小羽心里极不是滋味:她误会了!一想到这里,她急急忙忙继续到:“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罢!”冷清寒原本稍稍前倾的身子缓缓靠上了身后的锦垫,神情中的冷讽不言而喻。
小羽强压下转身离去的忿念,深吸一口气,费力地挤出一丝虚笑:“我知道,做晚辈的本不该如此,可眼下,”话,才说一半却顿地断了,小羽紧紧咬住下唇,后半截的话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冷清寒凤眸一瞥,瞧见小羽原本顺亮的墨青色锦面云袖被两手使劲揉搓得乱成一团,病白的唇也被牙齿咬出沁血的红痕,多日来烦心的郁气竟无故消散了些许。“你说吧。”她端了端身子,双掌相覆轻轻搁在膝头,指间一枚青玉戒将玉泽水润的肌肤衬托得极是醒目。
听得冷清寒语气有所缓和,小羽心气也随之平复了点。她稍稍理清思绪,无畏地抬起头直视冷清寒,一字一顿说道:“请帮我,骗他一次!”
冷清寒一听,视线腾地自青玉戒瞟到小羽脸上。此刻,她猫一般苍白的脸上,一双瞳眸竟在刹那变成了湛亮而澄清的紫色,果敢坚定的眼神令这张清秀的面孔绽放出无比灿烂的光芒。
小羽这几日异样的快乐,冷昔看在眼里却不敢多问,惶恐与不安就像一根弦,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脑海中越绷越紧,惟有时时刻刻厮守相伴,他才不致彻底崩溃。
幼时,冷昔就知道小羽喜欢婆婆做的碧云糕,可眼下,要他离开小羽独自下山,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幸好,婆婆白日做了点自用,而他只需花一个时辰在路上。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对小羽身体的担忧和随时可能来临的分别,就像两把利刃,在他脑海胡乱挥舞,让他无法放慢脚步。
赶回左院,冷昔心急火燎地将食盒撂给哑婢,嘴中叫着小羽的名字径直往里屋冲,哪想到屋中空无一人。他心里一慌,四肢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由于长时间施展轻功而酡红的脸色霎那间惨白如雪,刚才还汗浸浸的手脚顿时泛起了一股股渗人的寒意,一个不敢去想的局面令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体内仿若被掏空了一般,整个世界亦是灰暗一片。
“少宫主……”大红小心翼翼地端着小羽要的银丝凤芸羹走进了屋,哪曾想一眼看到的却是呆若木鸡的少宫主,心里很是诧异。她一面将托盘搁在桌上,一面向冷昔身后张望“咦?姑娘呢?”同小羽相伴的这些日子,二红对冷昔也没了往时的拘谨,相处起来随便了许多。
大红的话倒似惊雷劈醒了冷昔,他陡然冲到大红面前,直着脖子嘶声吼到:“她到哪里去了!”
冷昔素有洁癖,即便如今稍有改观,也绝不碰除小羽之外任何人,眼下他死死掐住大红的下颌,一双凤目瞪得滚圆,惊得她神色顿失:“咳……咳……我不、不……”
“不关她的事!”一个女声在门外冷冷地响起,冷昔目光骤转,犀利的眼神狠狠盯死来人。
“你知道?”冷昔慢慢松了手,恢复镇定的神情透着熊熊的杀气,“说!”
左护法见他神色渐戾,眸光一虚,扶门的手悄悄垂到了身侧:“她在宫主……”哪晓得她话未说完,只见白光一闪,冷昔已没了踪迹。
“跟我走!”
冷昔闯进屋,扯住小羽向外走时,冷清寒正端坐榻上沉思着什么。小羽见状,先是一惊。她没料到,就算轻功高强的人也需一日方可往返的山路,冷昔只用了一个时辰!小羽有些懊恼了,刚才自己若能快点讲清楚,也不会让冷昔追到这里。这下好,冷昔这么一闯,不定会出现什么后果。
“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果不其然,尚在犹豫的冷清寒被冷昔的无礼惹怒了:“还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
“什么样?”本想拉了小羽就走的冷昔,一听这话当即止住脚步,慢慢回头看着他那仪态万方的母亲,因气极而变得冷漠的脸上,漆眸锃锃放亮。“你将她叫来,又像什么样?”
“本宫为何不能叫她过来?”冷昔的神情激怒了冷清寒,她自嘲地冷笑起来:“敢情她比你娘还重要!”
小羽见势不妙,连忙拉了冷昔想往外走,哪晓得他站在原处竟纹丝不动。
“娘?”冷昔嘴角一挑,自鼻中嗤嗤笑了:“我自小只知有个姆妈,从不晓得自己还有娘!”
“你!”冷昔一句话,把冷清寒涨得七窍生烟却又无话可说。
“冷昔!”小羽不停地拉扯冷昔衣袖,结果却毫无用处。“是我找的宫主,你别说了!”
第一次,冷昔全没理睬小羽。此刻的他,就像点燃的炮仗,积聚多年的郁气都在此刻一点而爆。
“我生病了,娘在哪里?我摔伤了,娘在哪里?我难过,娘在哪里?我需要帮助,娘又在哪里?既然从前她都没出现过,现在又从哪里冒出你这个娘?”冷昔的话越说越快,小羽几番试图打断都毫不奏效。“我从未求你,这次只望你能念及一点血亲救救……”说到这里,冷昔一把抱住小羽,将脸深深埋入小羽发间,“我,我舍弃了一切,那样求你,你却丝毫……”他嗡嗡的声音在小羽头顶盘旋,小羽心头被这一个个的字绞得生疼,“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我,我又算什么?”
一种温温的东西滴到小羽发间,轻轻的,不带一丝声响。当头皮那温润的感觉传到大脑时,小羽脑内嗡地一震,所有感触尽数麻钝。小羽慢慢扬起头,冷昔满眼都是痛楚,眼角盈盈泪波闪烁的是——血一样的光芒。
“什么是娘?娘又是谁?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也不需要了!”他嘴中说着‘娘’,双眸却痴痴凝望小羽,“有你,我这一生,足够了!”
直到多年以后,小羽都想不明白,素来矜持的自己怎会有勇气主动亲吻冷昔?哪怕那时的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他而去。而那时,冷昔绷得近乎绝望的神经,也因为这个吻而彻底平静。
事隔多年,小羽也曾问过自己,那个吻到底为了什么?同情?亦或爱情?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情与爱本来仅一字之隔,真正置身其间,谁又能真正分得清?小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从未因此而后悔,哪怕人生自此改变,她无悔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