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从小窗中流泻进来,她静静地独立在窗边,思索着这近日来的种种。
近两个月了,她发出的讯息早应回到天魔山了吧。如果没料错,那么这几日来她感到的那种潜在危险,应该正在于此。
这人为什么还不动手,不来考验她的功力?看看一个同门是否能过关?
三年的沉寂,许多人事已非。
她的三位好友里,曼香已死,风雨失踪,秋尘也是危机四起,这从她的忽明忽暗的命星便可看出,如今活的最好的,大概就是自己了吧?
桂秋尘在自己有难时还赶来救了她。她却帮不上秋尘任何的忙,桂秋尘的行踪,是四人中最为不定的一个,江湖上也没有来自秋尘的消息。
有绝世武功又如何,这世上,仍有许多她无法企及的地方啊,比如巫术,比如权谋…
夜风吹动了轻纱窗帘,同时送入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瞬间里,她身形微震,已是飞身出屋,院中空旷,只有突如其来的电光闪华如排山倒海,将她所站的位置笼罩。
她精神一振,长剑挥出,是极限般的飞速无伦,剑气相撞,发出奇异的吟声,似乎也是幸遇强敌似的激扬,在月光下化成一团异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空中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你过关了。”
终于从重压之下解脱出来的车姑射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收敛剑光,同时证实自己方才就已明了的事,来的是她师父。
“师父。”车姑射低头行礼。
从光影中出现的人并不能让她吃惊,抬起头看见师父面上罩着轻纱,白衣飞动地立在面前。
一般的装束,相似的身形,也是同出一门的如冰雪般的冷然。
“你总算没叫我失望。”师父点点头,语气淡淡。
她们师徒一向是这样的不多话,而见面的时候几乎总是在比剑。
若在其它门派看来,这样的师徒可算是怪异,而在天魔山,却是自然平常,人在天魔,超脱凡界,也该少有七情六欲。
“有赖师父指教。”将见到亲人的一丝喜悦压入心底,转成最平静的口气。
“当年祖师开山创派之时,就曾立下规矩,每一个天魔山人,二十岁那年必须过关,如果过不了关,那就不被本派承认,同时一身武功也得还给本派,这些你可还记得?”
“记得。”
点头的时候,心头隐隐浮起一丝阴影。
“你下凡三年,时间不算长,但功力却有如此进境,在天魔山实不多见,…”
听到从不轻易出赞美之词的师父的夸奖,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下却暗自感到几分宽慰和久违的情怀。
三年只摸厨刀的自己,想起那些剑气刀光的往昔,竟有些远离的陌生。
绝世武功?
那就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吗?
“…所以未来的本派之主,最有可能落在你身上。”
对面师父面纱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带着厚重的期望。
“我,…?”
终是心性淡然,也难掩此时的惊异,怎么会呢?
天魔山人虽不多,但异人辈出,本派之主这样的重任,又怎能落在她的身上?
“当今派主是我的师父,他当年收了八名弟子,但是通过考验的只有大师兄和我。而我们的功力、才智也不相上下,让师父难以决定把位子传给哪个,于是就立下规定,从我们二人的弟子中选择下一任的派主。我只有你一个弟子。而你若过关,当然是派主之选。”
“然则师伯的弟子呢?”
她入师父门下之时,就听说过这位师伯,但也只限于知道其人其名而已,今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多的师门之事。
“他收了弟子六人,过关的只有一个,但却练功走火入魔,其余的五人,有三人死于过关,有两个下落不明,如今也有多年,想是过关无望了…可笑你那师伯还在天南地北地到处寻找,盼望奇迹出现呢。”
说起这些,平静无波的语音里似也蕴含了些微讽刺。
“原来如此。”
她点点头,“如果他找到了呢?难道能相助么?”
“不错,我们天魔派所谓过关,是让弟子抹去以往所有记忆和武功到尘世间历练,而当他自身修为到某一时间,便会自行回复,不但回复,而且会有脱胎换骨的飞跃。这本是自身功力的自发行为,时间越长,修为越大,而当时间太过漫长,会有些人便失去了回复的能力,如果用本门功夫及时巧妙地提点,倒也可助他醒觉。…不过这样未免失了下凡过关的初衷,本门一向无人使用这个法子…”
说着,那静如仙佛的人终于忍不住鄙夷地哼了一声。
门下无一棵树成材也就罢了,偏还要拔苗助长,真是愚蠢的老头。
“难怪我会回复得如此快,其实是秋尘的功劳。”车姑射在心中念着,桂秋尘虽非本门,但她身具超凡的巫力,在临别之际,解开了自己记忆的封印。
“在回山之前,你别忘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车姑射抬头看向师父。
“杀人。”
淡淡的语气中透出的却是惊魂的讯息。让她心头猛地一震。
“…谁?”
“在你下凡期间,最亲近的人。”
“什么?”她惊问。
“而且一个也不能少。”许是感到她的抗拒,面纱下的冷冷眼神盯住了车姑射,“否则,他们将成为你今后武功修行中的最大破绽!”
“这却…为何?”她平静地问,强压下心内狂潮。
“我们天魔山武功的大忌,便是动情,武功修为越深越要做到心如止水,无牵无挂。为了磨砺弟子,祖师们才有这下凡过关的规矩,就是要大家都能看破世情,从此了无挂碍,升入武学至高境界。”
“你不是想违背派规吧?”
车姑射心如乱麻,身躯晃了一晃,却强自抑制着站直,要费一番工夫才能维持平静的语气。
“我……”
“违反门规者,废其武功。”
面纱下眼睛的注视带着一丝严厉。
“你从三岁起习武,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如今武林,堪称你对手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这样的功力,你可舍得?”
“况且,你若为天魔山之主,更可修习本门至尊武学,拥有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功。寿可至二百,世间任我纵横,正是我门中人的最大梦想呵。”
“我明白了。”车姑射点点头,微微沉吟了一会,“何谓最亲近之人?”
“我门之中,尽是无来处之人,当无世俗所谓的父母。所以这最亲近之人,不外夫妻儿女。”
“若是违反门规,师父您会废我武功?”
她让语气不经意地淡然。
“不,不除去武功中的破绽,破除情字,只需数月,你自己就会武功全失。”
那解释的声音带着不容否定的权威。
她微点一下头。“我明白了。”
“记住,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选择。”
说完了这句话,不再有多余的寒喧,师父一如从前那般没有预兆地转身离去,只不过一瞬间,在她面前已空无人影。
她静静地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握紧了双手。
※※※
“我在这里,究竟在等什么?”杜非白又一次问自己,“她还会回来吗?即使回来,我又能如何?”
他置身这南山中的溪谷已有几天了,打发了四名手下,他便来到这南山之上游荡。
就在对面那片山坡上的几株桂花树旁,有依山而建的小小木屋。屋后是一片菜园,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各色蔬果,屋前是齐整的竹篱,上面攀着蔷薇之类的花。
这就是她的家了吧。
他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个小孩子,走在屋前的小径上。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两个人都是安静地低头走路,显得心事重重。
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当然不会快乐到哪里去了。
杜非白这样想着,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有谁能料到,一个平凡的村妇,竟会是江湖中人人害怕的魔女姑射?
而变回魔女的人,还会甘心继续在这深山中作村妇吗?
说起来,对于这个平凡家庭的破裂,他也不是没有责任的。
若非自己误伤人在先,她也许不会回复成魔女吧?
据手下人送来的消息,这两父子每天上城里去找人,却总是无功而返,有心告诉他们实情,又觉得难以开口。
难道要自己说,她其实是当今世上最高明的剑派门下,是个非常厉害的高手,她想起了她的身份,所以走了不会再回来?
有时候,在一个世界里平常的事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变得荒唐无比。
还在感慨的时候,对面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影令他警觉地眯起了双眼。
青衣暗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惹眼,笑容平凡,也看不出什么心机恶意。
玉面小浪子江河?
江河随意地走上前去和带着小孩的男子说着什么话,他甚至看到江河弯下腰来,从怀中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来,递给那个小孩子。
拜他深厚功力练成的利眼所赐,可以很负责任地判断,那个东西,只是一个糖人而已。
这个江河出现在这里,会有什么用意呢?
他皱紧了眉头,知道如果江河真有什么坏心眼的话,自已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左舷那老小子就常笑他正义感太强,是天生的大侠命――虽然每次说到“侠”字的时候,总是会发成可疑的近似“虾”的声调。
就在他准备过去一探究竟时,江河居然友好地和他闲聊的对象挥手告别了,步履闲适懒散地在山路上走着,…看他的道路的方向,居然是自已这里?
* * *
“江少侠。”
他从隐身的大树后转出来,耐心十足地寒喧着,“真巧啊,又见面了。”
从对面的山道到这里,就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也用不了半不时辰,但面前这位少侠,就有本事边走边晃,时不时停下来喝喝小酒,看看天,采采花,逗逗路边的小动物什么的。一个时辰就这样浪费掉了!
如果这江河是他手下的捕快,只怕早就被辞退不下一百次了。
“啊,这不是杜爷吗?”
江河的笑容里看不出惊讶,好象早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杜爷也是出来游山的吗?前方有户山里人家,可以去讨水喝,方才我还在那里叨扰呢。”
杜非白相信自已的笑容一定在瞬间僵成了木石,不过还是继续笑着,“是啊,这山太大,一时半会怕也看不完,不如这便回去吧,还可与江少侠做个同伴。”
“如此甚好…”
江河有礼地点着头,声音的后半段在看到了杜非白身后的景象而消音。
杜非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坡上赫然白衣飘飘,竟是无声无息而来。
有这样的人在,谁还敢在她面前称高手?
“车女侠,”杜非白点头为礼。
车姑射也是轻轻点头致意,神情空茫漠然,比之上次见面更象一位非人间的魔女。
杜非白在心中叹了口气。
对这样的天上人物,他又能有什么影响力?
忽听江河高兴地喊:“姑射,你好啊!”
杜非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但看到那神情冷然的人也没有什么生气的迹象,反而眼中光茫微闪,象有一丝期待。
“我见过他们了,小虎子还叫我叔叔哦。”
江河凑上前去,表情象是平白得了一笔悬赏那么快乐。
“这个送给你,明年的五月天,一定要来哦。记得带上小虎子,我一定给他准备很多糖果。”
车姑射的视线直直落在他腰间系的酒壶上,接过递过来的象是贴子一样的东西,手指竟然微微发抖,终于回答,“好。”
“太好了。”江河突然咧开笑容,阳光下看起来竟是开心得过分。
“那就明年见喽。”
江河转过来对着杜非白,笑容仍是不改的灿烂。
“啊,那杜爷,我们走吧?”
杜非白默不出声地跟着仍是边走边晃的江河,虽不明白他们的对话,但也知道那是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只是有一个疑问,若无解答,堵在心头着实难受。
“江少侠,可以告诉在下,你给车女侠的是什么吗?”
江河本来漫不经心地走着,此时却停下了脚步,脸上浮起了笑容…和红云?
“呵呵呵,是我的喜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