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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车夫这一嘀咕,虞春犹豫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内心挣扎着,是否要把这鸟窝给拆了,也顶个光头。
陆晓凤谅她没明白车夫的话,补充道:“他的意思呢,是说你这打扮很好。评委喜欢另类的,去年光头得了状元,今年许是毛女最受宠。”
“毛女”二字,虞春还是听得明白,她一瞪眼睛,吼:“说谁毛女呢?看看你自己,额头前凸、毛发稀疏,祖先定是山顶洞人!”
晓凤哥本想告诉她,所有人的祖先都是山顶洞人,但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没有还嘴,心里默念:好男不跟女斗,何况斗也不是她对手!
旅途是疲劳的。普通人在旅途中,都有闲聊欲,这与每日外出工作不同。
陆晓凤想起他做举人时,清早出门议政,同样是坐在马车上,却如同火烧屁股,晚一刻就焦。谁与他搭讪,都不想搭理,开口就如开炮。
京城中人都有生活危机感。
清早出门办事的人都很匆忙,脚步如飞、行走似追。如若有人不慎在高峰时段跌倒,正午时分,街上就会暴现一具遭千车辗、万人踏而死的扁尸。
陆晓凤曾经感叹,人在京城,身不由己。竞争如此残酷,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也落得像那无名扁尸一样惨淡收场。让他彻底摆脱京城——被罢去官职的原因,并非收受贿赂。
当今圣上有先见之明,若以贪污、贿赂之罪罢人官职,该人相当可能咬出他人,届时就会如拎大闸蟹般,一拎一串。弄不好到最后,整个金鸾殿就自己一人孤伶伶地愣着。
提起陆晓凤因何罢官,说起来有些神奇,为的是一份悼念先帝的悼词。
那时正逢先帝驾崩,陆举人作悼词一篇,以寄哀伤。词中字字忧愁、句句哀伤,写到动情处,更是撇去一切修饰,直接文言夹白话曰:自帝崩,微臣日夜思念,先帝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这句话未将先帝招回,反而把陆晓凤打回成平民。他坚持认为,对亡者思念的顶峰,就是望那人起死回生。自己被罢官一事是典型的文字狱!
心头伤口又被撕开,陆晓凤“唉”了一声,又向车夫靠去,问:“车大哥,还要多久才到洛阳?”
车夫道:“不堵道四个时辰就到。要是碰上堵道,快则一天,慢则十天半个月。”
虞春在边上一听,立刻扭头:“十天半个月?那还不如自己走过去。”
“谁说不是啊!”车夫叹气,“我驾了两年马车,载过无数要去洛阳的人。没几个从一而终,坐着车到那儿的。就因为堵道,生意在半路上就给人截了。”
虞春不解:“不是说堵道吗?大家都不能走,你的客人怎么会被别人抢去?”
“虞姑娘有所不知。”车夫道,“抢计程马车生意的,都是些光骑马不拉车的家伙。人坐在马上,体积小,容易窜道,不受堵道影响。他们有两种价位,坐马背上的收五文钱,马屁股后面还拖块板,坐下面臭是臭点,不过路费折半。”
眼看身旁两个穷光蛋面露跃跃欲试,车夫忙又说:“那些家伙就爱捡一表人材的公子、小姐,让他们坐在马背上。赶路时,以安全为名,从后搂小腰,客人是男则摸钱,客人为女则摸钱加摸胸。天理不容啊!”
车夫所言针对一表人材之人。陆、虞二人居安思危,咳嗽的咳嗽,挠头的挠头,心中皆在盘算,想自己条件如此符合,万一堵道定要长个心眼。
陆晓凤坐在驾席中间,饱受挤压。自从小白被害后,他滴水未沾,此刻从包袱里摸出一根挤烂的香蕉,面部痉挛,艰难咀嚼。
正逢此刻,忽觉一阵劲风从后擦颊而过,接着听得“哒哒”马蹄声。一个女子骑着一匹枣红骏马,从他们的马车边飞超而过。晓凤哥十分忌讳被人超车,立刻向车夫大吼:“追!追啊!”
虞春在一边无精打采:“追什么呀?人家那马是极速奔跑型,那女的是保护村里环境的,我们管她叫保姆。她特地骑一匹快马,就是为抓肆意污辱村子的人。”
陆晓凤暗自偷笑,想不到“爱滋村”还有正义之士。不过此人一介女流,力量悬殊,宛若一支穿着开档裤的童子军,向中原六大派叫嚣。
虞春又道:“保姆说,过去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现在是连门前雪也不愿扫。染色水直接排放家门口,有伤风化。为什么村里人,就不肯多走几步路,把废水排去小溪里呢?”
“好!说得好!”车夫大喝一声,吓得陆晓凤差点滑下车,他继而高声道:“现在的人真是没公德,懒的生蛆!就直接把染色水排在路上,那小溪又不是很远。上回我半夜在外跌了一跤,不知道自己脸已上了色,回家一点灯,没把我老婆给吓死!”
正说着,前方马车突然停驻。陆晓凤所坐的车身跟着剧烈震荡,拉车的马儿无暇扬蹄惊嘶,马首已撞进了前车的后车厢。
车夫大怒,跳下驾座,指着前方骂:“妈的,找死!你会驾车吗?”
刚一骂完,车身再度剧烈震荡,后车厢猛撞入一个马头,就听后方车夫大喊:“娘的,谁他妈突然刹车?”
以此循环,撞声无断、骂声不跌,绵延数里。
陆晓凤回首向后看,数以百计的脑袋正同时从车内伸出,直直朝前看来,吓得他连忙转头。
“也太夸张了!这里人个个遇事就无矜持!”陆晓凤说完,猛地窜上车顶,侥首向前仰望,引起后方一片谩骂。大致意思是怪他可能会遮住众人视线。
“堵道啦!”
不知谁人一声吼,吼得人心大乱。
打虞春听见那三个字起,她第一个动作,便是徒手掐灭计价烛焰,信念之深可见一斑。接着,她又向车顶上的人一招手:“下来!算算车费,准备走去洛阳!”
陆晓凤手拿半根没吃完的香蕉,跳下车来。两人分摊车费后,徒步上路。
晓凤哥走得急,他想尽早看到,造成堵道的车祸现场。走了将近半里,除了以马头相连的马车外,还看见传说中,抢计程马车生意的马队。
相比马车,单单骑马改起道来要方便许多。由于官道陷入瘫痪,马队供不应求,最生猛一幕是,一匹马背上驮了三人,马头顶了一人,马脖子上吊了一人,左右各拉一人,尾巴上还拖了一人。远远望去,辨不出是何生物带动这七人。
那马慢慢蠕动着,数百人从它身边轻易超过。
此时,周边一些居民就像为等这一刻,纷纷拿出茶水、食物、棉被等天价兜售。晓凤哥向四周一望,不见虞春踪影,情不自禁地失笑出声。正逢路边一个临时小吃摊传来叫骂,陆晓凤为人八卦,立刻冲去围观。
摊前人多难挤,只听一人说道:“操!说好是鸡腿饭,放块翅根就来凑数,还要收一两银子!你家鸡翅根长肚子下面啊?”
说话人显然很会煽动气氛,说着还一拍边上陆晓凤的肩,问:“兄弟,你说这是不是欺人太甚?”
陆晓凤点头道:“是!太没人性了。”话音落,他忽觉搭讪人的声音十分耳熟,侧头一看,险些喷血,那人居然正是虞春!
狭路再度相逢。虞春退了盒饭,又与陆晓凤一同上路。她望着陆晓凤手里的半根香蕉,后悔道:“早知道我也带点干粮上路。”
陆晓凤会意失误,递过香蕉,说:“要不,你吃。”
虞春干呕一声,径自向前走。
终于,他们到了造成堵道的事发点。现场人山人海,难以插针。陆、虞二人几番努力,未曾挤入。虞春无意间发现保姆就在她身旁,问道:“你看见了吗?到底什么事?死了几个人?”
保姆侧颜,陆晓凤惊讶地发现,有这等不雅绰号的女子,居然长得颇为不错,心跳顿时加剧。
保姆点头又跳脚:“我当时就在旁边,简直惨绝人寰!一辆马车撞倒一个老头,车夫不肯请郎中,非要等官兵来处理。老头快不行了,你说气不气人?周围人那么多,就没一个去扶他就医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出来了!”
虞春长长地“哦”了一声,又被陆晓凤拉去,听他低声问道:“那姑娘叫什么?”
“保姆啊。”
“我说真名。”
“那我哪知道,自己问去。”
先前,晓凤哥只顾欣赏保姆美貌,未曾听见她说些什么。人潮汹动,他只感陷入情海。那一刻,陆晓凤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他猛地扔开手里的香蕉,冲保姆问:“姑娘,你姓什么?”
随即,就见保姆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她张口大喊:“就因为你这种败类,才改搞得村子这么脏!小溪离这里很远吗?你就非要把香蕉扔地上?给我捡起来!”
不等陆晓凤懵,又听人群中一声惨叫:“啊呀!别挤啊,我的鸡蛋全被你们挤到地上了!”
人群轰动!
一时间,挡在面前的人大多没了踪影。陆晓凤低头一瞅,居然多数人都在俯首寻鸡蛋,找到的都往自己兜里收。而他心仪的保姆也在其中,当她与另一人同时瞄准一只鸡蛋,展开争夺并败北后,吐出一句女人常说之言:“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说罢,保姆便将那人手里的鸡蛋拍打在地,蛋花四溅,全然忘记保护环境一说。
此举给真正的失主带来灵感,他阻止不了别人捡蛋,干脆背着箩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人群中,见蛋踩蛋,看人撞人,口中不时念叨那句经典名言。
虞春不太明白发生了何事,她只见一个像是发疯的人,满面是泪,不断在人群中踩踏、撞击、拍打,如同街头跳舞,简称街舞。她拉拉陆晓凤,说:“哎,天要黑了,一起走吗?”
陆晓凤也半天才回过神:“哦,一起吧,也算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