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被领进来的时候,脏兮兮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蛋冻得红肿,嘴唇发青。带她进来的是我们的武师,他是个很凶悍的男人,从来都用黑布包裹住半张脸,眼睛中露出阴骛的光,小女孩似乎站立都很困难,被他拖着走,踉踉跄跄的跟着,颇是吃力。一同习武的孩子都很怕他,纷纷低头敛眉,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武师扫视一周,眼睛在我身上逡巡片刻,从我扬扬下巴。周围的人都暗自小声抽气,向我瞟过来。我捏捏拳头,起身走过去。
“师父。”我走到他身边,低声说。
他一松手,那女孩便软软倒下,我伸手将她搀住。她很轻,骨瘦嶙峋,关节突兀处很是硌手。虽比我小不了几岁,但凭我这女孩的力气也足已将她托住。
“厂公新拣回来的孩子,就并入第三队,由你照顾,”武师扫了她一眼,摆手,“别让她死了就行,等好点就跟着练功罢。”
“是。”
带她去洗了澡,雾气腾腾下,她大大的眼睛像黑葡萄般闪着光。她很白,又很瘦弱,就像一只小兔,惶恐不安,也不说话。这孩子大概身世可怜吧?否则也不会被带到这里来。忽然想到了自己,叹了口气,向她伸出了手:“我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她犹豫的看着我,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薄唇抿了抿:“娘...娘叫我等她,可是...她不见了。”
皱皱眉,牵住她的手,想向后院走去。可她一个趔趄摔倒了,扶住她,才看到她的脚冻得生疮,行走都困难。
“先回去休息,等伤好了,我们去后院数星星,好吗?”鼻子一阵酸涩,我紧紧抓住她。
她点头。
她很听话,也很顺从,从不叫疼,也不哭,只是喜欢紧紧跟着我,轻声叫我姐姐。
一年后,她成长了很多,已是12岁的姑娘。不再怯弱,不在退缩,却依然喜欢和我在一起,张开小口,低低的叫一声,姐姐。
那天,雨下得很大。她第一次被派去作任务,但却失败了。地宫中一片黑暗,她瘦小的身影跪伏在反省室冰冷的地板上,倔强的不肯站起身子,就那么跪着。我悄悄走过去,摇摇她的手臂,准备把偷藏下来的饭给她。
“在干什么呢?”尖利的声音刺得我一激灵,手动也不敢动。
黑影从昏暗中走出,讥笑出声:“杀手怎么能怜悯他人,既然来了,你们便一并反省吧。”
之后的七天,我们用那一碗饭撑过。
在我及笙那年,所有组里的孩子都被送到一座小岛,包括我和她。我有些不安,额上冒汗,回头看她一眼,目光漠然,好象一切与她无关。这孩子在被从反省室放出后,变化很大。笑容越来越少,练武越来越勤,任务再没有失败过。年纪虽小,却已经是组里数一数二的高手。感到我的目光,她转过头来,嘴角象征性的上扬了一下,让我安心。
在岛上那一个月,是我一生的噩梦。
东厂的船离开,只留下三四十位少年面面相觑。渐渐,兴致勃勃转变为疑惑,疑惑转变为惊讶,惊讶转变为恐惧。小岛不过数百里见方,环岛一周,此地荒无人烟,虫蛇横行。日子一天天过去,东厂的船只每隔五日顺潮汐放出一只木桶,其中有三人份的口粮。开始尚可,大家忍饥挨饿也能挺住。可第十日,当木桶远远顺水漂来,已有几人冲过去,他们拼命的扑向食物,对生的渴望像潮水一般疯狂滋长。他们抄起桶上的筷子——他们唯一的武器,开始厮杀。
腥红的血肉,将桶中的食物泼溅上鲜艳的颜色,海水中的红色如轻纱般荡来荡去。我拉紧她的手,在已趋疯狂的人群中穿梭,闪躲。向食物奔去。一个男孩刚捧起鲜红的米饭,他的同伴便将筷子刺进了他的手背,狠狠划开。米饭、鲜血飞溅,男孩抱住断裂的手骨,惨烈的嘶嚎。我拼命强忍着反胃的不适,含泪将米饭咽下,并抓起一把喂给她,她表情异常冰冷,吞下。
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受伤。她和我的武功保证了我们不会挨饿,但却不能保证我们不向别人出手。
她总是让靠近的同伴毙命,我不忍,只下七分力,留下活口。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双手染满了鲜血。可渐渐,我发现直接杀死他们还要好些。
受伤的人没有食物可吃,渐渐死尸也已经成为饕餮。人们疯狂的扭扯着冰冷的尸体,塞入口中,鲜血从唇齿间流出,夹杂着碎肉,处处散落着残肢、内脏。人人都懂得千万不可倒下,更不可睡着,否则就会被分食。看着曾经的同伴一个个倒下,我的目光也渐渐呆滞,冰冷,变的像她那样,没有感情。
往后的日子,挣抢食物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腐臭味充斥在空气中,时而被咸腥的海风吹散,不久又萦绕在鼻息间,这里早已成为人间炼狱。回头看她,她虽然冰冷,却未曾离开我身边一步,我俩的手,一直紧握。她的体温,已成为即将崩溃的我的精神支柱。
一个月后,厂公亲自乘船来岛上迎接生还者。他嘴角挂着残酷的笑意,白发被海风刮起。他径直跨过或化为白骨,或正在腐烂的尸首,向我们走来,满意的说:“你们两人通过了测试,可以成为锏人。”说话间,便有侍卫将我们扶起,带到了船上。不多时,那个手骨断裂的男孩也被抬进船舱,神情虚弱,嘴角殷满鲜血——他是靠吃人肉活下来的。虽然奄奄一息,但他的眼神中燃烧着对生的渴望。生存,不择手段的生存,只是为了生存...刚想到这里,浑身一真战栗。手上一紧,我看着她,她忽然笑了,但眼神空洞无光,美丽消瘦的脸颊如同鬼魅:“姐,我们活下来了。”
这是我记忆中她最后一次称我为“姐姐”。
之后...之后记不清楚了,我们都有了名字,我叫利刃,她叫残剑,他叫寞锋,我们只能以对方的名字相称。我懂得了名利,懂得了争宠,懂得了对日渐高过我的残剑产生妒意。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内心已然像地宫一样冰冷幽暗。为了生存,即使是牺牲同伴也再所不惜。
午夜梦回,我还会记得她清晰的笑脸,澄澈的双眸,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她低低的声音,唤我姐姐。多少次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要害她?我这样做对吗?
没有回答。
但人生有些事情,便如流水,错过了,就永远不能回头,永远无法在最初的地方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