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炼钢在日光的照耀下很刺眼,我手腕翻动,深红的刀鞘准确的扎上了明晃晃的刀刃,一下子,一片耀眼只化为一道深红。我喜欢深红,不张扬,但内心却聚着喷薄而出的火。比起剑刃的炫目,我更偏爱我这刀鞘的朴实。我收好了这把刀,藏进行囊。对,要藏好,它不是寻常的刀,它是——斩天刃!
不错,斩天刃。昨夜,肃州江府,一刀挥出,人头落地。
“你终于肯出手了?”阿轮冷笑。当作没听到,转过身去牵马。
蒙着半面的钺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辉:“老大是急着要回家了,……”
“咯咯!”但听这声笑就知道是神出鬼没的小香,方才不见她的人影,现在倒是出现了。“老大,怎么不带妹妹回家去看看啊?”
谁都不理会,趁着黑夜,骑马狂奔一夜,把同伙和一地血腥远远地抛在身后。
斩天刃、劈天钺、擘天轮、迷天香正是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月牙教教主的四大亲信杀手!除了迷天香,另外三人均是以自己的兵器为名,兵器在人在,兵器折人亡。
不错,我就是四大杀手之首——斩天刃。不过,此刻,我不用像平时一样戴着面具,摆出一幅冷漠的样子,因为完成了三年来最后一次任务,现在放假,我要回家,重拾我的另一个身份。刀要藏好,它只属于我的杀手身份。两个身份之间,有如黑与白的差别,天与地的距离,荒漠与绿洲的不同。
好久没有回家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不过,三弟似乎也要回来,叫我等他一道。好,就在家门口等他吧!我放任我的马啃着草,自己坐在草地上依着树,眯着眼看远处的黄沙。黄沙,绿洲。我终是回到这片绿洲上了!我低下头,用力嗅着草的芬芳。
“请问兄台,”忽听得有人说话,“彭家堡该往何处去?”
彭家堡?听到这个词,我心头一颤。不错!正是月牙教最大的死敌彭家堡!正是生我养我的彭家堡啊!我的家!
抬起头来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十分有礼地向我作揖,他一袭灰袍,神色疲惫却不困顿,应该是经历了长途跋涉。脚上的鞋完好整洁,应当是骑马而来。神采奕奕,双目有神,呼吸有力,是名高手。可是,他要找彭家堡作什么?要知道,彭家堡并非一个土堡,而是一座隐城!隐城的入口的确在这附近,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打听彭家堡做什么?”我冷冷地问他。
那人连忙说道:“访友!访友而已。还请兄台指条路。”
访友?来彭家堡访友?倘若真是如此,彭家堡中定会派人迎接。此人已到了彭家堡的门口,只差几步之遥了,竟然还无人领路,是个不速之客罢?
“不知道,兄台问别人罢!”我决意不去理会他,他慢慢找吧!谅他也找不到入口!
那人显出失望的神色,却并不失礼,向我又作告辞礼,转身离去。此人看上去不像坏人,礼数周到,应出身于名门,说不定真是来访友。不可耽误他。“你等等!”我出言唤道,那人转过身来。“你去彭家堡找谁?”
“彭小芒。”
“彭小芒……”六弟。三年不见六弟了,他应该也成了一大高手了吧?与眼前这样的人结交,倒也是他的幸事。好,我便为他指条路。“嗯,你向前走,见到一棵奇大的沙枣树向左走,进城镇,去第一家面铺,对老板说找彭小芒便是了。”
那家面铺乃是彭家堡三大出入口之一,也是机关最多的一条路。因为最为明显,守卫的人也最多。待我在这青年身上印个彭家堡的标志,面铺老板自会好好审问他的。我左手中已扣了一枚黄色的印珠,只待那青年向前走,便印在他后襟上。
那人拱了拱手:“多谢兄台。”他说完这话并不往前去,倒向后奔去。糟了!必是呼唤同党去了!我怎会相信了他?我怒从心起,右手立时弹出一枚红色印珠。轻轻一声“噗”,在他后衣襟上打上一个深红的印迹:一把匕首与一枝梅花镖交错在一起。深红的印迹随那身影渐行渐远而慢慢模糊,远看,仿佛一团血迹染在那灰色长袍上。对,那就是你的下场。凡有这深红色印迹者,彭家堡之人见之杀之,不留活口。我轻轻掂了掂左手那枚黄色印珠,本来是想印个黄色的,让他去面铺好好陈述原委,可是……我一翻掌,向腰际一拍,那印珠进了腰间所藏暗匣。谁叫他竟以一副忠厚老实之相来骗我?这就是入侵者的下场。
“二哥。几年不见,心肠越来越狠了。”三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变粗了,可是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天塌下来,与他也毫无关系,只听语气就知道是他。
我冷笑一声:“狠?什么意思?”
“做惯了月牙教的杀手,你现在杀人是不眨眼了。”三弟依旧平淡地说着,从他的语气,我听不出他到底是义愤还是幸灾乐祸。“那人又没有得罪你,不过同你说了几句话而已,你何必把他往死路上推呢?”
以我多年当杀手的经验,三弟从背后逼近,我竟然毫无知觉,三弟是长大了!只不过同小时候一样,与我不甚亲近,言语冷冰冰的。凡是我的错误,他必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往往我也在他的话中自省。听三弟这般说,我仔细思量:不错。此人只是形迹可疑,我并无十足把握他必定是彭家堡之敌。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这作风确实是当杀手养下的。“唉!”我叹了口气,“兄台自求多福吧!”我心中只得这般祷祝。
“杀手,回家见爷爷吧!”三弟嘲弄地说,语气却仍像一潭死水,不起一点波澜。
不到一炷香时间之后,我便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我和三弟通过这条只有彭家堡掌权家族才知道的密道很快到达了爷爷的房间,只见爷爷正穿着下等仆人的衣服对着镜子整仪容。“回来啦?”爷爷见了阔别三年的孙子,一点欣喜之色也没有表现出来,仍忙活着自己的事。我和三弟以沉默应对。“待我见完这几个小贵客,明日再找你们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是。”我应道。三弟问道:“爷爷,你要见谁啊?”
爷爷停下手中的活,转过头来看着我与三弟,许久方道:“武儿,沉着方面你还不如你二哥啊!”三弟颇为不服,淡淡地说道:“那是自然,他做习惯了杀手,自然习惯了服从。”爷爷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你们俩去向何方,做些什么,只有四个人知晓,武儿,你这样动不动便把‘杀手’二字挂在嘴边,很快便会暴露身份!我不知道,让你出去做了九年卧底,你到底学到些什么!”爷爷的语气已显得颇为愤怒了。爷爷并不轻易动怒,但此刻是真动气了。
“武儿多言,请爷爷恕罪。”三弟低头说道。
“算了,你做卧底首先要做的,就是修心,不可与人争一时之气,不可记得自己原本的身份。知道么?”
“是,爷爷。”三弟应道。
我知道,他心里并没有赞同爷爷。毕竟他是彭家堡的孙子,并非生来就是卧底。他既是彭家堡的孙子,目标自然是有朝一日能成为彭家堡的堡主,而非做一个成功的卧底。他怎能不与人争,怎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冷眼旁观,三弟虽然说话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其实他心中颇为急躁。他一再提起“杀手”,讽刺意味大于陈述意义。我明白,我是做得骇人听闻了一些。彭家堡虽然不算什么名门正派,却也行得端正,做侠义事,现在“响誉”武林的□□杀手,竟然是彭家堡的子孙,若传扬出去,彭家堡确实十分无颜面对同道。
爷爷一边化妆一边说道:“你们心里必定纳闷,见什么客人,我要化妆成现在这样?是不是?”我不答言,三弟吃了个钉子,也不再接话。爷爷自己又继续说道:“今天要来的这几个人是这几年新崛起的武林小辈,他们受世家恩惠,这几年四处寻找世家始祖留下的武功秘籍。在武林盟主陈言的寿宴上捣乱,与我们彭家堡合作,打败陈言和月牙教。这几个人你们俩应该听说过吧?”
“听说过。”我和三弟异口同声。
“他们是你们六弟的好朋友,今天我请他们来,商议讨伐月牙教的大事。”
六弟?我蓦然想起那个高瘦的灰袍青年。他该不会就是爷爷口中六弟的朋友吧?
“爷爷,”三弟突然开口,“你是否知道六弟的那些好朋友长什么样子?”
爷爷倒没有骂三弟多嘴,答道:“据你六弟说一个长得极高极瘦,脸长眼小,为人显得忠厚老实……”我越听越心惊:俨然就是被我印上了红印记的那个人!糟了,此时他必已性命堪忧。
“爷爷!”我不得已只得打断他,“孙儿还有件急事,先行告退!”我边说边退到门边,一跃出门,只听爷爷在后面气急的声音:“你回来!干什……”
我知道,三弟此刻定然十分幸灾乐祸。我已无心关注三弟是否有意问起那人的长相了,我知道面铺那老板一见红色印记是不会给他任何申辩机会的,任他武功再高,在一个寸步之地也能设置百千种暗器的地方,他怎么可能活着离开?
算是又一次借刀杀人吧?我这杀手身上又将多条命案了,还是个近年来在武林中出名的少侠,我带给彭家堡的黑色记录,又多了一条……我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在自家里转了半日,才发现我竟然全然忘了自家的地形!转来转去的,竟然怎么也转不出去!做杀手的日子里,随身总带着地图,难道在家里也要备一份地图么?糟,糟,糟!这样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到那面铺?那青年必定已成齑粉了!
正焦急间,不知闯到了哪个院落,门前一池静水,几条游鱼,一个身着月白色夹袄的小姑娘手中拿着一块面饼,掰成小块掷向池中,那鱼纷纷围将上来,簇在一堆,似水底盛开了一朵菊花。我见了那小姑娘大喜,总算是见着了个识路的人了!忙说道:“劳烦姐姐引我去城门面铺!”
那小姑娘不紧不慢地抬头,见了我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微笑起来:“二少爷,你回来了?来看大少爷的?大少爷可想你得紧,天天念叨着要给你去封信,我去叫他!”她说话不紧不慢,面带微笑,却让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在旁边干着急。
我算想起来了!这是大哥身边出了名的慢性子丫环——见月!天哪!什么人不好碰见,碰见她?!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她磨了!
不过,大哥身边的另一个丫环羡阳则是出名的泼辣爽气,若得她相助,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可打个来回了。
正琢磨着,听见大哥的声音响起:“二弟,回来了?进来坐。”一如往常的温和。抬头一看,他靠在门边,白到几乎要透明的手扶住门框,脸色较之三年前更差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旁边羡阳搀着他,见我呆呆地看着大哥的脸,没好气地叫道:“二少爷,还叫大少爷亲自到您面前来请啊?没见大少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坐下、躺下休息?您在哪儿杵着干吗?叫大少爷陪您吹风啊?”我如梦初醒,忙说道:“大哥,你快进去休息,我……我来向你……”本想开口说借羡阳一用,可看到大哥的样子,羡阳俨然是他的拐杖,我怎能开得了口呢?
“向你借羡阳一用。”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咯咯”笑了两声后又说道:“二少爷必定是又迷路了,来请羡阳妹妹帮忙的。”见月说话慢归慢,却跟羡阳一样的一针见血不留余地。算了,反正我的路盲程度全家皆知,也不怕出丑。
“不成!我得照顾大少爷!哪儿也不能去!”羡阳一口回绝,一如她的声音干脆利落。
大哥温和地笑笑:“羡阳,陪我二弟走一趟,我这儿有你见月姐姐在呢,你担心什么?早去早回,别忘了把我这路痴弟弟带回来,我要好好跟他聊聊。”
羡阳对大哥的话奉若圣旨,还不等我开口,先拉了我向外面奔,还真是“早去早回”呵。脚跟着羡阳不断赶路,心却仍留在那孱弱的身体旁边了。三年不见,他怎么不但没有半点起色,反而日渐虚弱?大伯是他的亲生父亲啊!作为彭家堡的堡主,不可能对长子的病不闻不问,他可是彭家堡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呵!大伯应该早已为他访遍名医,可是他的病怎会毫无起色?难道……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羡阳,平日里都有谁来看望大哥?”
羡阳飞快地走着,头也不回说道:“每个少爷都会来看他啊!他人缘儿好得很。照我说,四少爷、八少爷根本不必来,来也是耽误大少爷休息。”
“噢?”
“难道不是吗?”羡阳有些愤愤,“八少爷,每次来都缠着大少爷跟他玩,这倒也罢了,他年纪小,不懂事。四少爷呢,每次都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哼!……不说了。说起来就生气!好在你和三少爷出外习武了!否则天天来打扰大少爷,他可怎么吃得消?”羡阳像是吃了一肚子□□,句句话带响儿。
“呵呵……习武……”我只得苦笑。九年前我和三弟被派出去当卧底,又不能暴露身份,对家人只能说是出去习武……
“到了,二少爷。”羡阳指了指雕花门,我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庭院内,这里与大哥那院子极为相似,只是门前少了个池塘。我点点头:“谢谢,等我一会儿,我就来。”
穿越一条短短的地道,到了面铺的密室中。三言两语交待完我的事,老板连连摇头说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并信誓旦旦说见到此人也必定只是盘问清楚,绝不妄下杀手。我这才算是放了心。
“做惯了月牙教的杀手,你现在杀人是不眨眼了。”
三弟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做杀手做得心狠手辣了么?我自问。还没有吧?否则我也不会这样急于解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让他自生自灭就好了。
或者,只是我害怕回复彭家堡二少爷的身份之时,身上的业债过多而已?一个满手鲜血的□□杀手,能再做回彭家堡二少爷么?将来能成为堡主么?我问天,也问自己。
“怎么那么慢?快随我回去!大少爷必定等急了!”羡阳几乎是拖着我,又往大哥住的明轩奔去。
“别那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