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进自己的房间,一切都熟悉而陌生。缓缓环视了一圈屋子,看起来应该常有人打扫,房中物事都一尘不染。
解下背上的行囊,开始整理。
斩天刃。下意识地又抽出刀刃,寒光如水。吹毛两断的斩天刃啊,何时能斩断我的过去?虽然我这里没有丫头侍奉,但总有人来打扫,斩天刃,不得不隐藏起来了。我解下外衣,把刀绑在背上,复又穿上外衣。好在人瘦,纵使藏了一把刀在身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几件平常的衣物,小香帮我叠得整整齐齐。想不到,毒杀尚书一家并造成自杀假象的迷天香,心狠手辣的迷天香,江湖人闻之色变的迷天香,竟然也是个贤惠的女子。衣物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是小香采集百花制成的香粉的气味。比起四弟的敌意,三弟的冷漠,倒是钺和香显得更像我的兄弟姐妹。
一些在路上没有吃完的干粮,一本《南华经》,我一样一样从包袱里掏出它们,放到桌上。我的全副家当,就这么些东西了。
不,还有,颈上的玉佩,是除了我这幅皮囊外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母亲……儿子又坐到彭家堡中了,在这个你和爹爹曾经生活过的园子里。你在这里生下我的第三年便和爹爹搬离了。是谁?谁定下的规矩?规定堡主的兄弟一定要离开彭家堡?你和爹爹难道会觊觎大伯的堡主之位?却是这个不近人情的规矩,让我再也没能看到你。是否,如果我做了堡主,就可以改变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是否,如果我做了堡主,就可以不像你和爹爹一样被迫离开家园,离开嗷嗷待哺的孩子?是否,如果我做了堡主,就可以为你讨回这一口气?
大哥的眼神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你犹豫什么?怕什么?做卧底的日子是该结束了,回来争堡主之位!”
大哥说得也不无道理。纵使不争夺堡主之位,我也是该回来了。九年当卧底的日子还不够长么?提心吊胆不说,总是要做违心之事,说违心之言,实非我所愿。谒见大伯的时候一定要提一提这个问题,我算是下定了决心。
还不等我拜见大伯,他先到了我的房间。其时天色已晚,我随便吃了点干粮,照爷爷的指示在房间里休息,并没有去跟兄弟和长辈们一同用晚饭。
大伯轻轻敲了敲门便径自进来了,我立即起身迎接:“大伯。”大伯向我点点头,脸色并不好。我猜,应当是六弟的朋友已经进堡来了,而且已经见过大伯,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果然,大伯一开口就是:“怎么回事?小芒的朋友说你想要谋杀他。”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大伯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是误会了。相信好好解释,夏杰不会怪你的。”
“夏杰?”就是六弟的朋友了吧?虽然在月牙教中听到过这个人的事迹,但总是被“那小子”代替,从来都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大伯换上了惯常的微笑:“一路奔波辛苦了吧?早些休息,这些日子由于堡内客人很多,就不用去向爷爷和我请安了,恐怕连正餐我们都不能一起吃了,我会着人每日送饭给你的。”
“谢大伯……”这时这里只有我和大伯两个人,实在是说话的好机会。话到了嘴边,却又不争气地缩了回去。
大伯点点头示意不必客气,又说道:“没事早些休息吧,我去看看你三弟。”
我知道这个时候一定得开口,否则恐怕就少有单独与大伯谈话的机会了。“大伯。”这声呼唤显得极其突兀,已走到门边的大伯回过头来,脸上带了一分疑惑。硬着头皮也得说了:“大伯,侄儿想问您一件事。我,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回来?”大伯显得不解,“你这不是在家里么?”
他想装作听不懂么?可惜,我这次一定要挑明了。“大伯,我是说我什么时候可以不做了?”大伯笑了,那笑似乎是了然的笑,又似乎带了一些嘲讽。“噢,你说这个,我们还很需要你呢。最多三年了,我们一定会连根除掉它。说不定这次可以一举成功。”
大伯又想回避么?不行。想到母亲,想到每一次接到任务后的发怵,想到杀人后的噩梦,我一定要回来!我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发现我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的提高了许多:“大伯!你到底要我在月牙教做多久?每次都说三年,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我十三岁去月牙教当卧底,现在已经快二十二了!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可以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说我是彭家堡的人?”话一出口,我便知不妥,怎么可以这样跟大伯说话?积压了许久的怨气仿佛一下子都发了出来,不可控制。
大伯连忙安慰我:“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我们很快就要攻打月牙教了,到时算你一大功!”
“我不要什么大功!我只想回来,过正常人的生活!”天!这是我说出来的话么?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这些话便脱口而出了。糟了,这次失控了。
只听见外面轻轻“哼”了一声。难道,外面有人?!我居然没有发现!一时太激动,竟然如此大意。此人一定将我们刚才的话全听到了!我和大伯对视一眼,看大伯坚定的眼神,我知道,他要除去此人,以保守彭家堡在月牙教的卧底之密。大伯大手一挥,袖中一包暗器直直冲破窗纸,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飞去。
这一招是……借力飞花!本来暗器是包成一包,在某个地方受到冲击时,包住暗器的纸立即散开,数十种甚至数百种暗器此时分散开来,叫对方无处可躲。
只听见“噗噗”几声,是毒蒺藜这一类东西落空后插入泥土之中的声音!并没有听到惨叫,这一招借力飞花竟然落空了!只能说此人武功甚高!
“谁?”大伯喝问。“武功还不弱,竟然避过了我的暗器!这位朋友,出来说话吧!”
门外那人终于开口了:“堡主,是夏杰正巧路过,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夏杰……”糟了,是他!他既看到了我的面目,现下又知道了我在月牙教的使命,这可如何是好?倘是旁人,自然是一刀上去,只是……现在若是能够武力解决就好了。
只听到夏杰的声音也激动起来:“夏杰听到方才有个声音似是下午欲取我性命的那位朋友,故不由自主驻足下来!想问问这位朋友为何仇视夏杰!”
大伯一面缓缓说道:“噢,原来是夏杰啊……”一面用手在桌上写着:“万不可让其再见面目。”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迅速脱下外衣,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大伯见了,知道这是我的一贯习惯,只是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迅速抽下腰间别的蒙面布把脸遮住,我一跃,从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趁着夜色上了房。
后面一个身影几乎悄无声息也跳了上来。当杀手的本能让我在被人发现的时候迅速找寻躲避之处,忙冲向了隔壁的院子。
但后面那身影也立马跟了上来,如影随形。这个夏杰果然有两下子!虽说躲人容易寻人难,但是他竟然一步不丢的紧紧跟着我,我窜上房他也窜上屋顶,我跳下梁他也很快落地,在迷宫似的彭家堡里两个人捉迷藏似的上窜下跳。一定要摆脱他!可是,这是哪里啊?我知道我又迷路了。
突然,从前面灯光正明的房中传出一个女声笑着说:“喂!轮到你啦!”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欣慰的感觉,似乎这声音的主人是可以信赖的,但是这是谁呢?脑中模模糊糊有个影子,一时却又想不真切,大约是出去太久,连家里人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来了吧!初听到这声音我惊喜万分,突然心生一计:到前面的房子里躲一躲,夏杰怎么说也是客人,总不好随便进来吧?我说明情况,他就算进来,也有人可以帮我阻挡。
主意打定,我便冲向了那房子,一手猛然推开门,一手把遮脸的黑布摘下来。如果不以真面目示人,恐怕她会被我吓坏的吧。屋中的两个女子本坐在桌前下棋,此时均站了起来,惊奇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反手关上了门,却听见那个女声不确定地唤道:“彭盛?”
我这才看清楚了对方的脸。熟悉,十分熟悉。虽然多年不见,却仿佛昨天才亲睹她的面容。多少年了?算算看,认识她是当卧底之前,至今九年了。九年,她还是老样子,只是比那时候又胖了一点了。这肥婆啊,那时候她就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现在也是随意得很,头发散在肩上,一副慵懒的样子。
思绪电光火石般地回到九年前的岁月。
初见她,是在师父的武场。师父是有名的青年女剑客,不少人慕名求教,师父也有教无类。当师父把她和我都叫到跟前说:“今后的半年里,你们就是练剑的搭档和伙伴了。”我才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不像女孩子的女孩。
一则是大条。就是大路,什么重要的都不放在心上。第一次正式比试的时候,站上了比武台,她突然“咦”的叫了一声,随后匆匆忙忙跑了,把我晾在台上近一炷香的时间。随后才见她气喘吁吁的跑来:“好了,剑拿来了。”从那以后我便称她为“大条”。
二则是死不服输。一次被打败,一定要再比一次,不胜利决不罢休。就算是平日里的争执,也一定不停地与我理论,最后我只好妥协:“好好,你对,我错,行了吧?”她却仍不满意:“什么叫行了吧?看来你仍然不认为我是对的,口气这么不情愿!不行,我一定要纠正你的错误想法!来,再跟你说一遍!”
虽说如此,实力还是不容小觑。整个武场里三六九等,鱼龙混杂,她剑法算不上顶级,也可以算是一流了。在师父的武场里习武之人相互之间多半不问出处,我那时也并没有去猜测她出身如何,只不过从她严谨的步法可以看出应该出自名门。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就是西武林吴家的后代。爷爷曾说夏杰与武林世家来往甚密,她应该跟夏杰关系不错吧!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敲醒。这不是回忆和推理的时候!
我急急的说道:“有人追我,无论他是谁,帮我挡着!”
“谁追你啊?”她面呈疑惑。这时候又怎么有空跟她说清楚原委?倒是她旁边的女子说话了:“先别问那么多,听声音那人好像已经到门口了,先让他躲起来!”
大条指了指衣柜:“快!”她旁边的那女子却说道:“别忙,先把夜行衣脱下来。”我隐隐觉得此女子不同一般,而且大有面熟之感,是在哪里见过她呢?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先解下斩天刃,脱下衣服再说。
此刻已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我的衣服还没有全脱下来,大条的声音有点慌乱:“谁啊?”门外的夏杰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大约是觉得我自投罗网了吧:“你老大我!开门!”果然,她跟夏杰的关系不一般,看样子是结义兄妹。显然大条对于追我的是夏杰一点准备都没有,异常吃惊的叫了一声:“啊?”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连忙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把斩天刃又系在了身上。夏杰在门外似乎很不满:“怎么?还不开门?”她轻轻拉开衣柜的门,让我躲了进去。另一个女子则一面叫道:“好!就来开门!”一面把我的夜行衣塞到了床底。还好斩天刃用布包起来了,否则让她们看到了还不知道有多吃惊呢!
躲进了衣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只听见一个人冲进来的脚步声,随后便是噼噼啪啪到处乱翻的声音。看起来夏杰与她们的关系真的异常亲密,否则怎么可以如此随意?听见大条的声音:“你干吗?老大。”夏杰答道:“刚才有没有人进来?我看见一个人进来!必是藏在这里了!”话音不落,我只听见一只手搭上了衣橱的门。
惨了!倘若他真的发现我,我又该如何解释?大条既然与他情同兄妹,知道我曾经动过杀他的念头,会相信我么?他若是一时口快,把我做卧底的事情全抖搂出来,又多两个人知道,却又如何是好呢?这时候只听见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里面是我们的贴身衣物,你怎可随便看?”夏杰转的爽快:“好好好,不看!我找别的地方!”我不由得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幸亏这女子机智!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呢?是在去做卧底之前吧!难道是在师父的武场里?不对吧!看样子她跟大条关系很好,倘若那时她也在师父的武场,大条不可能不与她来往,那我也就没理由记不住。肯定不会是在做卧底之后,在那之后看到的人都是提防重重,而她给我的感觉,则与大条一样,是毫不需要设防,可以信任的。
听到外面夏杰与大条争执着要看床底,这才从心底里开始佩服那女子,夏杰看到的只可能是一堆衣物,但已经足以吸引住他的目光,也许会让他吃惊,但是他已经绝对不会再来寻我了。至于如何解释那些衣物,那就看她们的了。
“唉!不瞒老大了,方才是我出去遛达了一圈。”大条……她,自己担上身了!“本以为被彭家堡哪位高手察觉,一路追我到此,没想到是你,老大!”
“是你?你半夜三更出去遛什么?”夏杰明显不信,当然,是我也不信!
“这个……”大条支吾起来,“不好让你知道吧?”
“为何我不便知道?”夏杰穷追不舍。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又开口了:“没什么不便的!是她不好意思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句话我总觉得带了些揶揄的味道。
“萱姐!”大条高声叫着。萱姐?萱……是谁呢?
那名叫萱的女子笑着说道:“她呀!出去偷东西吃啦!”若不是我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听到这句话必定喷笑出来。偷东西吃?不禁想到总喜欢嘲笑她肥婆,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也是把吃放在首位!
“啊?”夏杰大约是被吓着了,“晚饭没吃饱啊?”估摸着他心里要琢磨这肥婆的饭量了。
大条恨恨的说:“吃饱了!我喜欢吃零食而已。”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想到她并不想背这个莫须有的黑锅,但是为了掩护我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贪吃,我不禁笑出声来:“肥婆!”
我现下并不担心自己闯祸,相信以这两个女子的古灵精怪,一定能够把夏杰顺利的打发走。果然!夏杰警觉地听到了我的声音,但是却被两个女子连哄带骗送出了门。
“出来吧!”大条把门打开。我钻了出来:“谢谢你们。”
两个人都说不必客气,只不过那个萱脸上漾着一种奇怪的笑容,又说:“我出去看看水烧得怎么样了,你们慢聊。”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大条两个。“你……”大条开口了,“听说你是在彭家堡的,我八年前曾经寄了封信给你,你收到了没有?”
八年前?我在月牙教摸爬滚打,等到有机会回来已经是两年后了,那时候收到了信,又向哪里去回信呢?“我……”
她却好像并不想知道答案,急急的又问道:“你怎么会被我老大追的?为什么要躲他?”这叫我一时怎么解释得清楚?我愣了一愣,决定避而不谈,因说道:“时候不早了,下次有空我再来找你说吧!我先回房去了。谢谢你们。”
大条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良久才说了一句:“好吧,晚安。”
我不敢走门,便从窗户跳了出去,翻过墙,正在担心怎么找归燕园的时候,发现已经在园子里面了。哟,原来她们两个就住在归燕园旁边的暖香坞里!倒是挺近的。
进屋发现大伯已走多时,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我已经理不清楚自己的思路,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昏昏沉沉,倒头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