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正西风，吹落黄花满地金。已是暮秋时分，烟雨楼头望出去，玄武湖上寒烟凝翠，清润秋光，较之春夏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的兴盛之景，又别有一番妩媚颜色。
黄昏时分，凉意渐盛，楼上品酒论秋的客人已显稀疏了。二楼临窗的雅座，忽传来的优美的琵琶声。座上弄弦女子锦衣华妆，背影婀娜，素手促弦技艺精湛，指尖急急一番轮拨，楼上满座皆闻得嘈嘈急雨珠落玉盘，不由都暗赞佳人无双。
坐于女子对面的青年男子却显落拓不拘，随意衣着，似是全然不觉晚来风急，单衣外只斜披一件浅葱色锦袍，凭栏远望，把酒自酌，姿态倒是十分的风流。
一曲琵琶终了，那人方回过头来，被风吹乱的蓝色长发随意散落双肩，更称得一张年轻的面容俊美如玉，双眸清亮神采飞扬，让人想起华美的宝石。顿时引得许多方才聚于那女子身上的目光转向他这边。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织锦的琵琶果然是连神仙也妒啊！可想煞我也，”斜飞的眼角微带醉意，含笑的戏谑声调亦像浸了酒气般的醉人，“今日闻君琵琶一曲，哈哈，也不枉我特特来这一趟金陵了！”
受到如此称赞，唤作织锦的女子并未显出欢喜之色，粉面微霜，深黑的眸子里反倒透出几分幽怨，一面冷冷道：“花言巧语。你若真心念着我，岂有几次过门不入的道理？如今定是有了什么旁的事而来，倒拿了我做由头！”
见丽人不豫，那男子微微一笑，举杯将手中残酒一口饮尽，也不出言解释，只从袖中取出一物来。其时夕阳残照入楼，正照在那人身上，楼上众人皆觉得眼前一晃，坐得近的才看清他手上是极长的一枝凤钗，似是白玉雕琢，温润光洁，通体莹透。钗头更缀了一串拇指尖大小的珍珠，颗颗浑圆无暇，光照下宝华流转，便是寻常人见了，也知是非常的宝物。顿时四下里传来低低的惊叹声。
然而织锦也不是寻常女子，凭它是连城玉璧尚不放在心上。见他避开质问却拿枝钗来搪塞，当下冷笑一声，侧头只不看那钗。忽觉眼前一暗，那人已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温暖的指尖温柔地拂过她脸颊，一面轻轻转过她的脸，另一手已将玉钗插入她高耸的云鬓，动作细致周到，犹如鸳镜前为新妇理妆。织锦痴痴望着他专注的双眼，贪恋面上温暖触感，一时竟忘了反抗。一怔之间，那人已离了她跟前，重又坐回到桌子对面，向她展开一个微谑的笑容。
鬓上微微的坠感，眼侧珠光轻摇。织锦低头不再说什么，轻叹了一口气，指尖轻拢，淅淅沥沥的琵琶声重又响起。低声唱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曲音纷杂，凄凄楚楚地飘出窗外。
楼上座中众人倾听弦音，一时皆无言。
突然木质楼梯嘎吱嘎吱地响起，一片寂静中顿显得分外刺耳。走上楼来的，是一名寻常客商打扮的老者，一袭灰袍裹着清瘦干瘪的身躯，头配葛巾，面上神色漠然，只眉宇间隐隐有些阴骘。老者身后随侍一名年轻人，身材修挺，青衣玄巾，垂首侍立，虽看不清面容，但瞧他意态谦恭，大约是家人一类。
这二人上得楼，先四下里环视一周。那老者见到织锦头上的凤钗，眼里精光一现，转而凝目向她旁边那男子看去。那风姿优美的青年恍若不觉，只自顾自地斟酒，一面与织锦调笑几句，与平常风流浪子无异。老者这才收回目光，与那随行的青年拣远离过道较偏僻的一角坐了。
织锦本来背对楼梯，并未看到刚来的客人。只觉得座中那人似乎略有些心不在焉，微感奇怪，便转身看去。一眼瞥见那干瘦老者，一惊之下险些叫出声来。原来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京中权极一时气焰喧天的宰相秋世炎大人。织锦犹记得那年新帝即位，自己被选进京于御前演奏之时，曾见过这位大人。彼时新帝年幼，尚未能亲政，暂由太后垂帘。这秋世炎原是太后族兄，自然一时宠渥无极。朝纲大事全仗宰相大人辅佐，更被尊为帝师。其时秋世炎立于群臣之首，威仪不凡，俨然是国父姿态。楼上这客商打扮的老者虽较昔年清瘦憔悴些，但那阴沉的双眼和冷厉的脸容，织锦决计不会记错。
须知近年来北蛮进犯，□□连丧疆土，江北沃土已然不保，北国强贼犹隔江虎视眈眈。听闻朝中大臣分为和战两派，终日论战。而这位秋世炎大人正是主和派之首，一面对北邦俯首称臣，一面趁此机会大肆打压政敌，独掌朝政，更将女儿秋水音扶上后位执掌后宫，自己一转身成了国丈。他手握重权，但凡有对其左右朝政略露不满者，皆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轻则流放边陲，重则满门抄斩，几年来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为其所害。民间对这奸相早已怨声载道，只是奸佞当权道途梗阻，忠言无由传达帝听。国中一时天无日月清浊不辨。
幸而今上年岁渐长而少年英明，本不满宰相专横跋扈，更恨其叛国欺君。皇上的叔父老靖德王爷乃是主战派首脑，亦几度上书奏请皇上铲除朝中奸党。此时太后因病痛缠绵不问政事已久，月前更移居京外离宫静养，皇上再去一重顾虑，在王爷及几位主战大臣协助下，终于下定决心拟旨检抄相府，欲彻查秋世炎通敌之事。不料秋世炎在朝多年，门生耳目众多，圣旨未发，消息却不知怎的泄露到了他耳中。此人老奸巨滑，料得此回无幸，索性连家人也不顾了，放手一搏，乔装作客商，轻身而行，欲渡江北逃投敌。
织锦一瞥之下认出奸相，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头欲问，见那人若无其事，正仰头凝望着窗外的天空，脸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已敛了笑容，苍蓝的眸子里静静地有一丝冷意。织锦心中一跳，只觉得周身流过一阵寒意，出口的声音沙哑中不免带了些颤抖：“莫非你……此来是接了生意？……是他？”
沉思中的那人闻言回身，见了织锦苍白的脸，面上忽又浮出一抹孩子气的笑来，用了开玩笑似的委屈口气道：“不是说了特为听织锦的琵琶来的吗？你当真是如此无情，竟怎么都不肯相信我呢！”
“别去！他既然敢带一个人就现身，身边那人定然是绝顶高手，说不定周围更有埋伏!这生意给十万两银子也莫接！”
微微挑起了优美的眉，蓝发男子嘴角轻勾，撒娇似的慵懒声音里渗着危险的因子：“咦？怎么织锦觉得我是会被高手吓得掉头就跑的没用男人吗？看来‘蝎’的名声还真是糟糕啊……”
还欲再说下去，看到女子泫然欲泣的神情，一味调侃的人才略收敛了些，讨好似地搂了她的肩，一面软语安慰道：“是真的啦，这次来并没有接生意，碰到这老贼纯属意外啊意外！你可别哭啊，仔细花了妆……”缓了一刻，看织锦容色稍霁，才又开口道：“你去过京里，既能认得出这老儿，难保他见了你不想起什么，到时不免许多麻烦。要不你先回去罢，我且坐一会儿，随后便来。”
织锦想了一刻，觉得有理，要回去却又放心不下眼前之人，待他好容易又劝了一会儿，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