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除了偶尔应答,秋世炎极少听见过秋江平开口,不过此刻那秀丽端整的唇间吐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碎裂的冰块:“江北义军名册,你从何处得来?”
到底是掌朝多年的阴谋家,秋世炎初时惊慌过后,已强自镇定下来。听得对方有此一问,已大概猜到其来历。心中略一盘算,随即刻意摆出一副无所畏惧轻蔑的神态,不屑道:“哼,江北乱党,虽号称抗北义军,然目无法纪,不受朝廷调度,与草贼流寇何异?便是当朝皇上也早欲将其荡除,我今将名册献与北国,实是造福两岸黎民之事,若为此身遭横祸,老夫也没什么可惧!”
然而到底心内胆怯,一番慷慨之后马上又放缓了语气,拿出朝廷大员招安般的口气说:“江平,你年纪尚轻,莫要受那些江北乱贼蛊惑。老夫念你一路护持有功,你若此时回头,我决不追究,日后若享荣华老夫绝不会少了你……”
“造福黎民…”翠发的青年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握剑之手的颤抖,睨视着秋世炎,仿佛要用视线杀死他似的,紧抿的双唇中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已接近冰点:“当年襄州之围,军民且战且守,相持四旬,兵尽矢绝,连驰十二道急报求援,你时任枢密使,手握兵权,何以迟迟不发援师?”
襄州二字一出,如一把利剑霎时斩碎了秋世炎的无耻面具。再无法假作镇定,头发花白的老者一把扯下堂皇的伪装,声音嘶哑干裂:“你知道什么?!那是襄州镇抚使图谋不轨,表面求援,实则暗存兵力,大敌当前,更唆使部下临阵投敌,兼与邻近的潼州宣抚谢青艾互通声气,显是意欲谋反!莫说老夫奉旨执掌枢密院,便是皇上,也断容不得这等奸贼!”他说得义正词严,却有意无意避开了那个人的名字。
“谋反……?以身殉城,竟落得这个罪名!”低低地叹了一声,苍凉的火焰在翡翠色的眼眸深处燃起,秋江平手上猛一使力,锋利的剑刃顿时微微嵌进老人脖子上起了皱的皮肤,一缕鲜血蛇一样缓缓爬过剑身。“既是谋反,何以不将其定罪,再下旨昭告天下?”
“这……当时潼州宣抚正在回京途中,若……若被他知道皇上欲定那逆贼的罪,只怕打草惊蛇,逼得潼州也一并拥兵易帜,难以收拾。”
“哼,果然是有理有据。襄州镇抚使君揽霰,那位大人竟会谋反?这真是不错的笑话啊!”口中这么说着,持剑人的脸上却冷冷的殊无一丝笑意,
君揽霰这三个字,仿佛带着看不见的压力,一击粉碎了秋世炎最后的防线。甚至忘记了脖子上的伤痛,在隐隐意识到对方的意图后,恐惧像一条冰凉的蛇,缓缓缠住了他的心脏。抱着最后一丝幻想,骄横的老者放下了残存的自尊哀求道:“我也是不得已…! 潼州宣抚即刻回京述职,而枢密院不发号令,任何州郡不得增援襄州,此乃皇上亲下的旨意!江平,你是我府上侍卫,我全心待你…”
好像再次听到个大笑话似的,青年秀丽的唇角弯起冰冷的弧度:“你府上的侍卫?你府上的秋江平早不在人世,我乃君揽霰大人麾下,寒冰剑姜少嘉!”
姜少嘉冷冷的笑意里流动着痛彻心肺的苦涩:
“当年北军兵众,君大人知守城不能持久,遂定下破敌之计,趁敌军未成合围之势,预分兵几路于城外山野,保存实力,兼以游击之策扰乱北军阵脚。只待朝廷援兵一至,便合潼关之力两面夹击破蛮。更可一举反攻,收复失地指日可待。大人数次详书此计划于奏章内上呈京师,不料你这奸贼,惟恐君大人功高回朝于你不利,不但扣下奏章,反倒诬以谋反罪名!若非见过那奏章,你岂能知道现仍转战江北的襄州余部?!”
手腕一抖,剑尖划过秋世炎的胸口,他藏于胸前的名册与布防图便落在地下。
待听清姜少嘉与君揽霰的渊源,本已陷入绝望的秋世炎,一见这两件事物,立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放肆地大笑起来。
“乱贼余孽,也配教训我!你道我为何将这两件事物事先藏于金陵?一者免了路遭劫掠之祸,二者也是防那一路接应的北国蛮子早得了事物便过河拆桥啊!哈哈,老夫有北国‘幽冥府’高手保护,眼下图册在手,他们即刻便来迎接,你杀了我,自己也走不出这宅子!哈哈哈,教你知道我的手段!”
昏黄烛光下只见他胸前衣衫破碎,须发上都染着血污,表情狰狞,眼里闪着疯狂的光,活似恶鬼一般。
见姜少嘉沉默不语,秋世炎只道已吓住了他,遂又放缓了语气劝道:“姜少侠,人道回头是岸,只要你愿跟随老夫,秋世炎担保不但绝不为难你,日后更有荣华富贵……”
更多毫无廉耻的言语被生生掐断,秋世炎愕然低头看着直插入胸口的长剑。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垂死的老者面孔上是混合了不解,愤怒和不甘心的神情,双手仍向虚空中挥舞着,仿佛要最后抓住一点什么。姜少嘉冷冷地抽出长剑,秋世炎才像一具被抽走去了线的木偶般,毫无生命气息地倒了下来。
大仇得报,姜少嘉脸上殊无喜色,俯身拾起用油纸包着的名册与布防图,正擦去其上血迹,忽听窗外有人低低一笑。姜少嘉全身一凛,心知是北国“幽冥府”的探子到了,听庭中气息,应有五名高手。他恍若不觉,仍不慌不忙将油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收入怀中,方持剑在手,缓缓走入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