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玉龙雪山,白雪茫茫,千年如斯。白雪覆盖的悬崖边,站着一个青衣男子。瑟索的积雪落入看不见底的深谷。这个人坚持立在那里,在苍茫的天地间寻找着什么。他就是剑圣楚天崖,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中年男子,却拥有一双饱经人世间最悲伤最残酷的事情的眼睛。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心爱的人死去、国破家亡。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战争。
一个女子面容美丽冷艳,但眼睛却是冰冷憎恨的。她本来可以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孩子,过着一个女人平淡而心甘情愿的幸福生活。可是事实上,她一直呆在寒冷的雪山上。她的生命忍受得太多,已经不需要相信一切善良和信任了。她是九仙宫的宫主落霞仙子。
“你在干什么?”
“在等。”
“是什么人值得你年复一年的等待?”
“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等来的人。”
“那你又为什么——”
“玉龙雪山晶莹高洁,是个适合安葬的地方。我要在这里等他,等到死去的那一天。到我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我还能幻想着见到他。”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站着,用不同的心情思念着不同的人。
她下山,为自己永远不可能等来的人训练无数杀手。那些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怎样可以让一个人永远安静地睡觉。孩子们很羡慕那些安睡的人,因为他们不用没日没夜的练剑。他们把温暖的血捧起来,在墙壁上画鲜红好看的图案。
羽翼的图画画得最好看。羽翼吹笛也是最好的。羽翼编鬼故事还是最好的。他唯一比不过大家的是剑法,所以不能吃饭不能睡觉的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清晨,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肚子已经饿得没感觉了。他歪倒在石屋边,相比于消瘦弱小的身体,他的头显得格外大。他用头支着栏杆,看着其他伙伴都在练剑,让他讨厌的金属交错声又响起来。他浑身无力,对羽翔说:“翔姐姐,我想睡觉,睡着以后就不会饿了。”
羽翔害怕地说:“不可以睡了,师父没同意过。你睡了,我们都会被打!”
羽翼不想让别人受连累。羽翔会哭。看见羽翔哭,羽翼心里也会难受。羽翼见不得任何人难过,他本性就是个善良的孩子。
他呆呆地看着天空,心想:天上的神仙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呢?让我躺在云上睡一觉,该多好!
神仙没来接他,来得是楚天崖。那天天气很好,天很蓝,云很白。羽翼目光游离地想象着云朵上面的神话。楚天崖看着与众不同的羽翼,奇怪地问:“你们宫主不是说了吗,练不好剑就不能吃饭。”
羽翼也很想吃饭,但他根本没有力气起来运动。他说:“我太笨了。反正都没得吃,我又为什么要做不喜欢做的事?”
“你想不想跟我学?跟我学就有饭吃了。”楚天崖对那孩子很是有兴趣,何况在这千年寒冰的地方呆着无聊,想收他为徒。
羽翼听见有饭吃,顿时瞪大了眼睛,恭敬而又小心地说话,他实在想不出说什么话:“我在你那里……晚上能看得到整个天上的星星吗?”说完这话,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他其实想问,“我在你那里可以吃到白米粥吗?”
楚天崖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个人复活,他看着他紧张和单纯的眼神,笑起来,“能。”
羽翼很开心很开心,他终于有饭吃了。他向他伸出手去。
天下间最精妙的剑法,人世间最深刻的剑道。要成为楚天崖的徒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羽翼伸出手去,只因为想吃饭。他不喜欢练剑。没有意料的十年后,所有的仁义道德却成为迎接他的坟墓。是这个被世人称为剑圣的人成就了他的死亡。
因为他的剑法无法杀人,因为他的剑道无法让他狠下心来做出抉择。
十五年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一瞬间就过去了。那个楚天崖教出来的孩子,死了,被身边的人忘记,消失了。
封天会的议事厅中一个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岁月改变了他很多很多,以前的豪放气势和过人胆略已经沉淀成处世的沉稳和不形与色。
黄铣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隐现着智慧的光芒,但内敛的城府把所有的智慧都掩去了。在成人世界中,没有谁能够看清楚谁。
皇甫翌饮着茶,慢悠悠地说:“这些年来,中原武林大有作为的青年人层出不穷,虚弥大师提议在九华山召开群雄大会,到时候各路英豪汇聚一堂。我向虚弥大师提议让你这个封天会的龙头主持事宜。举贤不必避亲,贤弟你意向如何?”他看着黄铣,注意着他表情的变化。
黄铣神色泰然,慢悠悠地说:“随义兄决定吧,小弟没有什么疑义。”
不管这次大会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主掌这次大会的确是在天下群豪面前树立形象的好机会,如果可以成功,封天会就能在江湖上与名门大派并列。而他黄铣就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标,这种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
皇甫翌刚要说什么,门外响起了一声急促的脚步声。
“黄掌门!”袁无华大步走了进来,见皇甫翌也在。急忙施礼:“原来当家的有事在身,袁某失礼了!岭南分舵堂主袁无华拜见卧剑山庄庄主。”
“不必多礼。”皇甫翌彬彬有礼,对任何人都很友善。他见袁无华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要事。他笑着对黄铣道:“袁堂主必定是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我告辞了,改日再聊。”
黄铣抱歉得笑笑:“过几天,我过来拜访你。关于九华山大会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送走了皇甫翌,迫不及待地返回内厅,见袁无华还立着。他说:“跟我过来。”
袁无华跟着他,拐过前堂,到了后院。后院十分清净,没什么人。黄铣谴开了几个丫鬟,这才问他:“我让你查的那两件事怎么样了?”
袁无华苦笑道:“当家的,怎么说也总得先让我喝口水吧。”
黄铣笑起来,进了自己的卧室,给他倒了杯水,捧到他手里。“快说!”
袁无华举杯一饮而尽,看着黄铣急切的表情,笑道:“当家的想先知道五毒教的事,还是白云山庄的事?”
“先说苗疆的事吧。”
袁无华又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黄铣紧皱的眉头,叹气道:“当家的,袁某有一事一直想问你,如果羽翼还活着,你会怎么对他?”
“和我以前说过的一样!”黄铣毫不犹豫地说。
“当家的,恐怕您报不了这个仇了。那人的确不是羽翼。真如他所说,他是吴逸。”
“当年我见过他……”
“数十年前,江湖上有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幻影医仙。”袁无华见黄铣迷惑的表情,料想他肯定是不知道了。幻影医仙的名声是比楚天崖还要长久,传说落到他手中的病人,没有一个人死掉的。他的辉煌时期,连黄铣他爹都没生出来。黄铣自然不太清楚有这么一个人。
“据说他有三个徒弟,其中一个徒弟在苗疆,我怀疑苗疆被称为百脚蜈蚣死而不僵的神医就是他的一个弟子。五年前,赤蛛使吴逸因为派别纷争被神龙使高原推进了万毒坑,虽然命保住了,但全身上下被毒物侵蚀得没有一处像人的。于是百脚蜈蚣就用羽翼的皮肤和眼珠给他换上了。所以,那天见到的的确是吴逸,不是羽翼。”
“这么说羽翼他——”黄铣咬牙说道,“果然已死。”那天在西湖边上,看到羽翼哭泣,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羽翼托梦给他。羽翼想告诉他,那个人不是自己。
黄铣一直在别人面前说“我早就把他忘记了。”“背叛我的人都要死。”“他不过就是一个小角色而已。”但他不由自主地寻找他,失望而后又希望,就算是那个被他当成羽翼的吴逸用最狠的话赌咒他,他还是报着一点点希望,希望羽翼总有一天可以面对他。退一万步想,他哪怕永远见不到羽翼,他也不想听到有关于他切实死亡的消息。
但是,他确实已经死了。五年前就被自己杀死了。
“当家的!当家的!”袁无华叫着出神的黄铣,“白云山庄的事情比这个还要离奇呢。”
“说!”
阴暗的屋子里只有黄铣一个人,呆坐了两个时辰。天边的夕阳渐渐偏西,窗户的影子一点点的移动。他的手边是堆积如山的卷宗。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一直以来他都是封天会最可靠的龙头。
他手持一封信,因为岁月的洗磨,信笺变得皱巴巴的,信上还有斑斑的血迹。在杭州城,他和好好公子的决斗已经很多年了。信还没有交到楚天崖手里,但信笺早就被拆开了。
袁无华的声音还是在他耳边回响,一个一个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字,构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江湖成名人物。
黄铣仰天长叹。终于把那封记载着无人知晓的秘密的唯一凭证放在了蜡烛的火焰上。是不是当我成为武林的至高统领者,我就可以杀死那个抢走羽翼外貌的魔教恶贼和那个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真是任重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