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荫繁茂,斑驳的树叶影子中透进阳光来。竹子制成的阁楼墙壁上挂着一只野牛的头骨。吴逸仰面躺在竹塌上,不想动。遭遇了昨晚惊心动魄大难不死,他的头脑什么都不想思考,连转个眼珠都觉得疲劳。他又一次死里逃生,被清晨恰好路过险滩的尤明救了。方才刚从外面回来的尤明告诉他,他没有在附近找到一个叫高兴的男子。
尤明当即去五毒教,把吴逸回教的事情告知教主。吴逸这才安心下来。
他呆呆地躺着,看着屋顶,怀疑自己是不是扫把星,又把一个人害死了。他认为老天很不公平,总是让自己很倒霉,同时也连累了他身边的人。如果他没有认识过我,他一定会活得很开心。
是啊是啊,如果所有的人都没有和我相遇,他们的生活就应该平静多了。
“尊使!尊使!”熟悉亲切的声音。
吴逸一跃而起:“凇珍!”他鞋子都来不及穿,光脚迎向他。没见几个月,凇珍仿佛苍老了很多,脸上满是疲劳。吴逸抱歉的看着他:把所有赤蛛谷的事务都压在他肩上,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教里还好吗?黑尊使回来了没有?圣女还好吗?高原他有没有为难你们?……”他有太多的疑问,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终于一吐而快。他抓着凇珍的肩,要他快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尊使,什么也别说了。”凇珍低下头,轻轻地说,眼神朝门外一撇。
“什么?”吴逸顺他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心中一紧。
又是那副趾高气扬的老面孔,那没有怜悯没有彷徨的锐利眼睛。“吴逸,欢迎你回五毒教。”高原走了进来,冷笑着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高原的心情十分好,好的至少暂时不会要吴逸的命。
“高尊使,劳驾您过来看吴某,感激不尽。”吴逸的目光落在高原身后那黑衣女子身上。要不是高原身材高大,气势迫人,遮住了她。她的杀气是那么熟悉,吴逸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蝶冷依!”吴逸吃惊地看着他俩。高原的所作所为太不避嫌疑了吧!直接就这样带着一个杀手到处跑路!不过,还真是高原一贯的作风呢。
高原很满意吴逸吃惊的表情:“吴逸,你可知道蝶冷依是我派过去杀你的?”
吴逸装傻:“要不是您派去的另外一个杀手说出来,我还真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高原皱眉道,“你可知道我为了你花了多少金子吗?”
吴逸看了一眼蝶冷依,高原难道嚣张到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五毒教的尊使吗?不可能吧。“我知道要向瞬家王朝的蝶姑娘换一个人头,只能用一斗金子来换。”
“不错。”高原点头,“不过在我这里你是唯一一次例外。”
吴逸又吃了一惊。他仍然保持着镇静,但额头冷汗直冒。他看着高原,希望他接着说。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高原笑着对他说,他的笑容难得不是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他说:“因为这样比较有趣。”
有趣?吴逸突然感到不安。“你说什么?”
高原压抑不住内心的愉快,放声大笑出来。他看着窗外,道:“终于等到了!”高原是那种什么感情都放在内心的人,也有可能他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吴逸觉得高原说这句话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凇珍等人闷声不响低着头。
高原看了一眼吴逸,走了出去。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吴逸耳边清晰地回响。“你好好养伤,我还想再看到你。”
吴逸怀疑地看着木呐呆立的凇珍。“黑尊使死了?”
“不是。”凇珍回答。
“高原当上教主了?”
“不是。”凇珍苦笑。
吴逸的声音出人意表地平静,“没关系,你说吧。再倒霉的事情我都能接受,我已经够倒霉的了。”
“尊使。”凇珍欲言又止,“你还是不要回去了。”
吴逸看着凇珍的模样,怒气上涌,向外走去:“你不说,我自己去看!”
清澈的河水还是犹如当初,美丽动人。吴逸走在铁索横桥上,脚步飞快,桥面发出急促的“咚咚”声。岸边一只竹筏也没有,也没有渡河的人。桥上远望,远处树林中重重叠叠的吊脚楼悬挂在高高的河壁上。
翻过那座山就是五毒教,吴逸脚步飞快。一路上,凇珍跟在他身后,默然不语。既然吴逸决心面对,他也无法阻拦。
小千已经等在五毒教总坛前,焦急地张望着。夕阳西下,吴逸和凇珍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小千向凇珍招手:“爹!您回来了。”她第二眼才看到她的顶头上司:“尊使,您回来了!”
吴逸环视四周,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已经没有吴逸去江南时的某一天那么热闹,但所有的地方仍然都挂着喜庆的灯笼和绸缎,一片片的大红刺得他眼睛难受。地上本来铺满爆竹的碎屑,虽然已经打扫干净,但还是隐约可以闻到烟火的香味。绕过总坛向后走,是高原的神龙谷,站在前山上向下望去,本来就很张扬的神龙谷张灯结彩,更加气势迫人。
吴逸手足冰冷,让自己镇静,处处巨大的“双喜”压得他难以呼吸,连惊讶都忘了。他有一种自觉,一种不祥的警觉。
“是谁?”他问凇珍。哪个女子那么幸运,可以嫁给苗疆最优秀的男子。他的表情因为嫉妒和憎恨而扭曲。其实在很早以前他就能够预料到结局了,只是当结局出现在面前,还是无法接受。
直面通红的夕阳,阳光刺得吴逸心痛。一束束阳光如刃,刺穿他的身体。身体被强光湮没,躯壳也应该化为透明。
爱情的消亡,原来是如此,简单。
“可恶!”吴逸竭尽全力跑离所有的人,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丑态。
风在耳边呼啸。他恨自己的懦弱和胆小,如果他能够比高原更狠一点,也许该死的人就是高原了!胸中对人情的怀疑越来越明显,就要推翻一切对情谊的留恋。你们非得把我逼上绝路吗!
冷月升上来,挂在树梢。他喘气跪倒在地,恨不得一直像风一样奔跑下去,跑到只有一个人的地方,但是他没有力量,他跑不动了。难道就这样卑微地死去?死了,就消失了,没有人可怜你,更没有人记得你,像从来也不曾活过……他出奇地没有哭,因为心已经被恨意填满了,融不下半点悲伤。
月光冷得伤心欲绝,他顺着一架一架的紫藤萝花圃走着。夜很冷,可以冻结所有不安定的情绪,紫藤萝的轮廓在夜色下模糊的令人心寒。这是个紫藤花调谢的季节。
她梳着一个蝴蝶髻,鬓发边插满了银饰。吴逸错误地和她四目相对,不想见到的人却在错误的地点相遇。
曾经他想念着她,他的灵魂不止一次地栖息在她的怀里,她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抚着他的乌发。她的美,令他想起来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太害怕失去,他原本就不是个坚强的人。
今天他终于无法欺骗自己:结局就是失去。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身体空了。与她相处的两年后,还是一个孤零零的人,形影相吊地站在这大千世界中。她把他抛弃了。
吴逸看起来很坚强,比以前更成熟,无声地站立在月光的阴影下。
铺天盖地的静。
“你,你会娶到一个好姑娘的。”紫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让我去喜欢另一个人?”吴逸发出嘶哑的声音,眼神茫然不知所措。
她以沉默来回答他。
起风了,掠起昏睡的一群老鸦。
现实已经无法改变了……紫馨看着他,她喜欢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他从来没有读懂过她的眼神。他憧憬着她的完美,却不知道憧憬是距离理解最远的一种感情。
“紫馨!”吴逸悲伤的眼神几乎把她的意志击溃,“你是被迫的?”
只要她说“是”,吴逸就算冒天下大不违,也要带她逃走,天涯海角。但是紫馨却对他说:“相公从来没有勉强过我!我愿意跟着他!”
相公。真是让人嫉妒地要发狂的一个词。
吴逸笑起来,笑得像个疯魔。以前那个神话般的女子原来只是你故意折磨我而给我的错觉?
她认为时间可以洗去一切,连爱情也可以。不对,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你们早已预谋,让我去寻找天下最锋利的剑。我一离开后,这个女人就与那个嘴角总透着自信的人共结莲理。很不错的谋划啊!
“原来寻找嗜血剑就是一个支开我的理由!”吴逸对她狂吼道。
“不错。”紫馨心如刀绞,但神情还是高贵冰冷不可侵犯。她又回复了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神情,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了。
吴逸不相信,自己轻而易举地被人忽略。就算是同归于尽,也不能再被人熟视无睹。他一步上前,紧紧抓住紫馨的手腕,大步向摘星阁边上的悬崖踏步而去。在那悬崖边上,他爱着她,既然要让一切消失。我就亲手来结束她!
吴逸看不到自己的表情,紫馨却看到了。她的恐惧代替了悲伤。吴逸像变了一个人,如此诡异的疯笑,如此狰狞的眼神。他的力气突然之间大得吓人。她的手腕抓出红色的淤痕,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寒风在悬崖边呜咽,碎石落入深不见底漆黑一片的悬崖。一个温柔却疯狂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馨,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他冰冷的手,轻柔地爱抚着她的脸。他的眼睛倾注无限爱怜,威胁着她。
紫馨恐惧地盯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整个身子发抖。但她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她不能清醒地面对吴逸,吴逸又怎么能清醒地面对她?
吴逸的手颤抖着。曾经在这个阴暗的悬崖边,他绝望过。他体会得到那种在死亡和生命之间选择的痛苦。
“不好。”紫馨的声音是冷静理智的。她默默地转过头来。“啪”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拍在他脸上,五道鲜艳的指痕。“你要死自己去死,别带上别人的妻子!”
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吴逸望着这个女人,突然感到害怕,感到寒冷。
她的手在他手上滑落,黑色的淤青。
他双臂抱住自己,很冷。冷得完全麻木。眼泪可耻地落下,都没有知觉。
“那就请你……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又一次失败了。失败到无法再让自己妥协,哪怕死亡。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