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平地起波澜。”苏雯望着郁郁葱葱的林障,只觉得一路难行,又想起了韩夫子的诗句,觉得愈发低落,只道:“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
许濯听见苏雯咏诗而叹,便也以诗安慰道:“古今传此岭,高下势峥嵘。安得青山路,化为平地行。秦岭虽难行,却不是人迹罕至之所,山中处处有古迹,咱们边走边看也领略一把骚客风光。”
秦岭的路多是大路,走起来倒比小小的首阳山中轻松了许多,行至一处草木丛生之处,却见有一片林地突自兀然,和旁边的郁郁葱葱对比迥然,洛施子笑道:“你们看看这片秃地,像不像一个银锭子?”被洛施子一指,只见这片空场上宽下窄,宽的那边中间圆,倒真像个银锭。
这个形状,许濯看到有些被砍伐了的地方渐渐开始长了起来,破坏了原本的形状,不过这个秃地原本的形状倒有些像秦陵的封土。许濯突然想到,这里莫不是秦始皇造阿房宫时砍伐树木的地方?
当年秦始皇自渭河以南的上林苑中开始营造朝宫,朝宫的木料却不远千里要取秦岭山中的木料,于是工匠在山中伐出了一个空地。而后,这些木料被西楚霸王付之一炬,火烧三月不绝。
不觉又想到了那些官吏的所作所为,于是叹道:“始皇雄姿,不过二世;阿房奇伟,可怜一炬。食朝俸,不觉足,又聚财敛金,以此生之须臾,贪金玉之无穷。带到坟墓里,也不过喂饱了那些土夫子。”苏雯听到,也长叹不语。
洛施子对于秦岭山中的道路极为熟悉。想他操着一口夹着陕南口音的关中方言,定是常在关中和陕南活动,常出入这秦岭之中。
商队一行,他在前方带路,大路之后,伸出许多岔路。第一次入秦岭的许濯和吕益都逡巡不敢踏入,洛施子却一路择行,不做停留。
行到一处地势险峻之所——左侧是悬崖峭壁,右侧是万丈深远。只有二尺见宽的窄径可供通行时,洛施子便令家仆拆卸了车轮,抬起车架小心行走。
骑马之人纷纷下马,牵马徐行。
绕过山梁,地势渐开阔,许濯原以为该是平坦的大道,走到前方才发现竟又是一深涧。
顺着洛施子手指的方向,众人看到一栈道悬于两面山崖之间。洛施子道:“我们马上要入斜谷关,前方的栈道恐怕载不起车资,我们还需南下往东,走陈仓小道。”
许濯笑道:“我们这可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
洛施子不知楚汉相争的典故,也不知韩信用兵的伎俩,只以为在说路线,便道:“这条秦岭古道年久不修,人踩上去都是摇摇欲坠,更别说这些车架和胡杨木箱了。”
众人谈话间,自东边走来了一女孩,龄约莫十三、四岁,与苏雯同龄,娇小的身形也与苏雯相似。唇红齿白,隐约长出了美人的形状。只是身着一身粗布衣裳,背一背篓,古朴素净,想是常住山中的人家。
女孩行至栈道前,望见了这边的一行人,便喊话道:“你们不快些走,就要下雨了。”许濯抬头望望天空,却见层层阴翳之间,天空被挡得仅有一线,更别说见云见日了。
女孩又继续喊道:“入秋山中多雨水,你们想必是外地的客商,不知秦岭中气候迥然。下起雨来,就冷了。”她脆生生的嗓音打在岩壁上,若有回声。
吕益见到她的背篓,一时好奇心起,便问道:“姑娘的背篓里背的是些什么?”女孩答道:“一些‘子’。”
一些字?吕益听着好生奇怪:“你那空空的背篓,如何装得字?”
女孩笑道:“我装的是五味子、山荆子、山楂子、沙棘子,你说是不是‘子’?还有些党参、当归、黄芪、天麻、杜仲、山萸、贝母,它们各个都是小个子,你说是不是‘子’?”
许濯听了便插话道:“原来姑娘是山中采药的仙子,也是‘子’。”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不和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你们见脚边的长草外根是不是见了白色?再看看你们脚边的松果,鳞片是不是收缩了?”
被女孩这么一说,吕益便蹲下身去查看长草的跟部,果然泛白色,仿佛霜打了一般。女孩解释道:“那草叫做马鞭草,喜湿不喜干。若是还有含羞草,你便用手碰碰它的叶子,它若闭合慢,张开快,便是要下雨了。”
许濯没找到含羞草,却找见一枚松果,鳞片收得紧紧的,于是道:“今日真是受教,多谢姑娘。”
说话时,却见身旁的苏雯催促:“既是要下雨,说这么许多话作甚,不如快快赶路。”
许濯对女孩拱手相谢,商队的人也对女孩颔首示谢。女孩露齿一笑,羊角辫甩了甩便走进了栈道之中。
苏雯的脸略有愠色,咬了咬嘴唇正欲催促上路,却突然脚下一阵震动,耳边传来崩塌之声,夹杂着女孩的尖叫声,转过头一看,也吓得面色苍白,尖叫出声来。
栈道塌了。
一片摧枯彻地的巨响,响彻在山崖深涧之间如同打雷,轰隆隆,震得诸崖也颤抖,垒土簌簌而下。扬尘扑面,烟升滚滚,雾起腾腾,搅得密林之间昏天黑地,霎时如午夜一般。
吕益揽住惊慌失措的苏雯急忙往山崖退,远离栈道,害怕塌方的栈道连带周遭的垒土也落了下去。许濯和洛施子也赶着车架和马匹、骆驼往后退,贴着山崖不敢走近一步。
湿咸的土味弥漫在空气之中,浑沌的灰尘漂浮在空气中睁不开眼。打雷般的巨响渐渐消失了之后,一同消失的还有女孩凄厉的尖叫声。苏雯忘不了听见那一声尖叫回荡在山谷中,转眼又被崩塌声淹没,瞬间消失在了两崖之间,想到此,苏雯只觉得腿一软,脚下一滑,吕益急忙揽住她。
许久,苏雯望着空荡荡的山崖之间,喃喃自语道:“那姑娘是替我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