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以为,一个人的际遇多少是有些奇妙的,这于无聊的江湖生活中,总是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正如他在大漠中遇到的卖艺女子,也正如茫茫人海中,他站在此处,眼中掠过的每一个身影,甚至是与花草,与房屋,与这座城市,相遇往往便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这种逻辑,吴涯是理解不了的,他只知道城里哪家饭馆的酒菜最好,哪处的风景最美,而琉璃更关注谁卖的胭脂水粉更优质,谁宣传的簪花头饰更精致唯美,于是他就跟着他们走,观察别人的喜好也是件有趣的事,更大的乐趣还在于不让被观察的人发现,于是这个打发无聊的游戏便不知不觉中成了司命星君又一个关键性标志——江湖名人榜载:他冷眼旁观尘世,如同冰冷的死神,生命在他的眼中,不过是生死簿上漆黑的一笔……
想到这里他就要笑,跟吴涯说,吴涯更是笑的厉害,多年朋友,他自然明白所谓苏离,实际上是顶简单的一个人,一个新奇些的主意,足以让他愉快好一阵子,这样的一个人,完全构不成那样一个冰铸的神像。
于是乎,两个男人在酒馆又意味深远的笑,琉璃没空去琢磨他们的心思,她红着好看的脸蛋,手指头摆弄着琉璃花簪,方才花了三两银子买下的,在她看来,这簪花可比武林大会重要多了!
过了晌午,三人吃了一上午,虽然不饿,但是人就是有这样的习惯,往往舌头走在肚子前面,于是吴涯领先走进洛阳最驰名的松鹤楼……
武林大会临近,这里自然人声鼎沸,三人刚刚在二楼雅筑入座,就看见小二涎着脸跑过来道歉,“三位客官,太不凑巧,方才有位爷出银子包了二楼雅间了……您看……”
琉璃白了他一眼,说道,“难道我们就不给钱么?”
“这……”小二不自然的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岑公子带了客人来……”
“岑公子也好,岑姑娘也罢,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琉璃兀自摆弄着那簪花,竟不再理那小二。
吴涯挑着眉,一脸笑意,他也没有走的意思,至于苏离,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漫不经心的喝着茶,这三个人都不是怕事之人,一个个坐的心安理得,丝毫不顾小二急得快要铁青的脸色。
二楼的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唯独剩下东北角的一桌和苏离三人。吴涯望向那边,只见得是两位年轻公子,其中那个一身白衣拿扇的气度不凡,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显然也是个人物。
“客官老爷,洛阳城有名的酒楼多的是,何必非要和岑公子抢呢?”小二苦口婆心的劝着,可是眼前三人仍是睬也不睬,就在这时,只听楼下已然有怒吼声,小二吓得浑身一哆嗦,就差不多跪下了,颤声急道,“岑公子已经来了,三位客官快些走吧!”
“来不及了!”一个有些轻浮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想起,仿佛是嗓子眼里憋着怒火,又自骨子里带着傲气,典型的纨绔子弟,吴涯嘴角已然微微扬起,这样好玩的事可不是每天都遇得到的,斜眼望去,只见一个一身紫金的青年冷笑着走上二楼,他腰间挎着把同样紫金闪耀的宝剑,上面盘绕着一条五爪金龙,张扬跋扈至极,这把宝剑自然有它的名头,只不过其中还有一个更为有趣的故事。吴涯微笑着看向苏离,见他还是老神在在的喝茶,似乎周围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
想起苏离曾经说过,凡事都不要操之过急,要等发展到最有趣的时候再慢慢享受……不愧是无聊人的经典论断,吴涯深以为意。
岑公子见眼前三人不动如钟,心里也有些狐疑,在洛阳谁不知道岑家的大名,能够这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难道是有什么仰仗?
他干咳了一声,眼角余光扫到静坐东北角的白衣公子二人,便笑道,“岑某远有朋友到访,各位何不卖岑某一个面子……”语气虽然仍是傲慢无礼,但已然没了初时的怒意,看来也不全是个绣花枕头。
可惜,二楼的五个人仍没一个买他的帐,岑公子冷哼道,“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下子出来这么多江湖朋友,要与岑某为难?”话刚说完,就听东北角那少年公子说道,“小二,怎么还不上菜,啰嗦些什么?”声音清脆,然而不假辞色,已有些不耐了。
苏离微微抬眼,眼中有了笑意,左手暂停在唇边,只一顿,又顺理成章的喝下一杯早已冷的香茶,琉璃的目光还停留在簪花上,把玩了个把时辰,竟不觉得闷,而吴涯此刻则有些激动了,眼见着要起冲突,这可有趣的紧!
果然,岑公子紧抿薄唇,细长上挑的狭目中精光一闪,似有杀机而起,但那杀机转瞬便逝,一抹冷笑浮上嘴角,“好,好,好。”三个好字说罢,只见他身后的几个黑衣汉子纵身挺上前来,脚步沉稳不乱,显然已经是硬功高手之列,吴涯心中忖度,一会儿动起手来,自己又要怎么做,才能让这趣事更为持久些,他打眼看向苏离,只见这位仁兄依然不动如山,再看琉璃,小丫头竟然还在玩着那把簪花,至此,不觉汗颜,三人之中,反到自己最先沉不住气了……
胡思乱想着,那边已然动起手来,那些黑衣大汉自持身份,只有一人上场拼斗,想不到这少年公子的身手很是了得,尤其是一身轻功,游走于犀利掌风之间,竟游刃有余,十几招过后,虽然未创及对手,可也令对方占不到什么便宜,再看与那公子同桌的少年,此刻竟然缩在一边,颤声加油……
岑公子面露不耐,但想到此地正是众人瞩目,以多欺少毕竟不堪……
就在此时,只见一个绿色长衫的青年跑上楼来,伏在岑公子耳边嘀咕了什么,只见岑公子脸色一变,也不管什么名声,唾骂道,“黄口小子,竟敢坏本少爷的大事!都上!”见少主下了命令,其余黑衣人也入场拼斗起来,只见一个黑衣人冲向少年公子,猛地一拳捣出。
然而这一拳,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吴涯淡淡一笑,脚下看似平常的一绊,却绝对有效,让人完全无法躲避,黑衣大汉狼狈的摔倒地上,偏生他的拳头还捏在吴涯手心中,整个胳膊转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撕裂般的剧痛瞬间让黑衣大汉的脸成了惨白色。
岑公子气急大吼,“杀!杀!杀了他们!”黑衣大汉们猛然冲出,如狼虎之势扑向吴涯等人,他们心中都明白,如果此时输给这几个人,那岑家今日可就贻笑大方了!
然而,他们只看到眼前乌色物体一晃,后脖颈瞬间麻木,四个大汉就这样圆瞪着惊惧和疑惑的眼睛,跪倒在松鹤楼的木质地板上。
朴实无华的动作,仅仅是简单的一刀,却快的不可思议。
苏离右手中的青乌色刀鞘横在半空,正巧挡住了冲向那白衣公子的黑衣大汉们。看着地上失去意识的同伴,大汉们面露急剧的恐怖,他们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如果方才出的不是刀鞘,而是刀刃,只怕四颗脑袋已然落了地上……
这一刀出,立即让整个局面平静下来,吴涯和琉璃已回座,既然苏离出手了,自然不需要他们俩画蛇添足,白衣公子拉起在一旁发愣的同伴,眼神复杂的看着出刀的人,那背影似乎似曾相识,然而却又完全陌生,只是那一刀……他呼了口气,幸亏那人并不想杀人。
岑公子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
“落白兄,发生什么事了?”一个高个子的青年缓缓走上二楼,他一脸英气,看起来十分俊挺,而他身后,则跟着两男一女,其中那个女孩子在看到苏离三人后立即跳了出来,夸张喊出声:“乌鸦!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与此同时,那白衣公子也站出来,对那英气青年喊道,“破晓大哥!”
破晓看着自己女扮男装的妹子,不禁笑道,“夜色,可算找到你了!”
“破晓兄,你们认识?”岑公子瞪大了眼睛,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白衣少年,结巴道,“夜……夜色姑……娘……”
夜色冷哼了一声,并未理睬他,无音却抢先出来嚷道,“现在知道我们小姐身份了?刚才那么凶……”
“好了,无音退下。”夜色微顿,看向苏离,似有些踌躇,良久,她走上前,抱拳说道,“多谢这位兄台方才出手相助……”微微抬眼,却正与他的眼神相触,不知为何,那深邃,清澈,微带笑意的眼眸仿佛有着什么魔力,让她的心瞬间快跳了一拍,移开眼神,却听到他淡淡说道,“不必客气。”
低低诺了一声,夜色的心里却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正如看到他的背影,熟悉,却又陌生,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一时无措,破晓此时也走过来,不露痕迹的讲妹妹挡在身后,微笑着说道,“方才只怕都是误会,这位岑兄为了款待在下和朋友,所以才……”
吴涯在看到茱萸的一瞬间就有想跑的冲动了,先前见她眼光灼灼,已然怕了,忙止住破晓,说道,“误会嘛,我们明白,那先告辞,你们慢慢叙旧……”说罢起身就要走,然而茱萸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他身前,笑脸盈盈,“乌鸦,这么急着走干嘛?我还没赔你的衣服呢!”
怕被你气到短寿!吴涯脸上硬生生挤出来一个笑容,“不必了,一件衣服而已嘛……苏离,琉璃,走了走了,别妨碍人家了……”
“吴涯哥哥,你怎么了啊?”琉璃不知真相,她一把拉住吴涯的衣襟,“这么着急走做什么啊?有人请吃饭呢!”
岑公子连忙上前打圆场,“在此相见也是有缘,既然都是破晓兄的朋友,不如由在下做东。”
苏离一脸微笑,也不表意见,只不过始终不离座位,看那个意思,也是赞同琉璃的。
吴涯递过一个幽怨的眼神,认命的坐了下来,而茱萸则笑嘻嘻的坐在他身边,让他充分感受“朋友的温暖”。
席间,觥筹交错,各种恭维之词自然少不了,再加上岑落白不时飘过来的一双色眼,让夜色极为不耐烦,她一直冷着脸喝酒,破晓最了解自己这个妹子,果然急忙支开千篇一律的应酬之词,笑问岑公子,“落白兄这把宝剑可是紫金麟龙剑?”
岑落白自豪的笑道,“破晓兄好眼力,这把宝剑正是我炎剑山庄的至宝紫金麟龙剑,上个月在下侥幸通过荆棘镇的考验,才由家父手中传得这把宝剑。”
破晓讶然道,“落白兄好功夫,在下听闻荆棘镇机关重重,更有炎剑山庄三大长老坐镇,要想过关实属不易!”
“侥幸,侥幸而已……”口上虽这么说,然而他一脸骄傲,看来这可算的上他一份了不起的成就了。
茱萸带着坏笑,猛地给吴涯夹菜,直到他面前的碗中堆了小山般的食物,吴涯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他向苏离看去,只见他还是在喝茶,桌上的饭菜竟然分毫未动,不禁有些奇怪,苏离历来不喜这些应酬,那又为什么会同意留在这里呢?沿着他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吴涯看到了坐在桌子那边的夜色,一瞬间,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离,这个怪胎,竟然对一个女人感兴趣了!!!
激动,吴涯的眼睛仿佛要发出光来,自己这个老朋友终于也有了和正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灼热的目光,苏离回过头,递给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微笑……吴涯顿时觉得浑身冷汗直冒,这个微笑他实在太熟悉了……
“乌鸦,你干嘛一会儿笑一会儿汗啊?”茱萸大声的说,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这里,“难道你觉得岑公子的紫金麟龙剑不过尔尔?”
回头猛瞪茱萸,吴涯心里恨恨的,这丫头也太能理解了……为什么自己身边全是这种怪胎?然而不容他继续自怨自艾,岑公子杀人一样的目光已经逼了过来,“这位兄台,不知对我庄这把绝世宝剑有何见教?”
吴涯深吸了口气,急剧运转脑细胞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迅速找出解决办法,他淡淡笑道,“只是想起一个关于这把宝剑的传说……听闻剑身金龙与剑鞘金龙一般,同为五爪,可不知为何,这把宝剑的剑身金龙却只有四爪…………”
破晓有些讶异,“真有此事?”
岑落白恨恨的咬了咬牙,一手抽出宝剑,只见剑身上果然有一条四爪金龙,众人皆睁大了眼睛,夜色奇道,“为何?”
不等岑落白回答,吴涯笑道,“听闻剑身金龙原本也是五爪,但由于一个人,一场不甚光明正大的比武,才缺了一爪……”他如何不记得,这场比武后,苏离便决定隐退,想来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家父与司命星君比武一事早已分晓,何来不光明正大?”岑落白猛地起身,怒视吴涯,“难道这位兄台还认为是家父于刃上涂毒了么?”在座众人顿时想起五年前那场决斗,岑诺挑战司命星君乃是当年的一大盛事,可惜司命星君答应比武的条件就是不得有旁人观战,此后岑诺封剑,司命星君消失无踪,所以该场比武的结果一直是一个秘密,如今突然蹦出来这么一段,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吴涯微微笑道,“令尊一生光明磊落,自然不可能有此小人行径,不过刃上确实涂有毒物,乃是神仙谷的锁魂七里。”那日他亲自查证,不可能有错。
在座的众位脸上皆微微变色,茱萸不动声色的看着吴涯,脸上的坏笑已然隐去。
“很可惜,老怪物借刀杀人的诡计没有得逞,但便是如此,也使令尊自觉愧疚,所以自此封剑不战,而剑身金龙的第五爪,则是他亲自折下来交予司命星君。”吴涯微微笑道,“想必老怪物胸口四寸的旧伤每至风雨都疼痛不堪吧……”说罢不留痕迹的看了眼还在喝茶的苏离,嘴上的笑意更深……幸好,他的朋友回来了……
岑落白脸色一变,“吴涯,你是吴涯!”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如此多的江湖秘闻。
“见过岑兄。”吴涯仍是一副笑脸,然而席上人看向他的眼光已然不同,谁也不会想到,那个传闻中通晓天下事的凌殊宫宫主就是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那……所有人的眼光都自然而然的落在苏离身上,想到他方才如神的一刀,传闻凌殊宫主是那个人唯一的朋友,不觉间,一个名字已经轰然炸响在众人的脑海中……
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