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明珠泪
楚飞云的性格竟真的是如此刚烈，黑衣妇人根本折服不了他，冷笑道：“我就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她从楚飞云的手上抢过相思剑，凝目望着那仍是一泓秋水的剑身，实际上却已经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突然狂笑道：“二十年前，我折断这支剑的时候，就发过誓，剑断人亡，我总算等到今天了。”
她笑着又取出半支断剑，楚飞云已经见到其上所刻的四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黑衣妇人捧着两支断剑，痴痴笑道：“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
楚飞云铁青着脸，突然一字字道：“那锦瑟呢？你这么恨家父，为什么不自己来报仇，一定要假锦瑟的手来杀人？”
黑衣妇人听到“锦瑟”两个字，笑容顿止，怔了一怔，仿佛这时才看到楚飞云乘来的那匹马上还倒伏一个青衣少女，虽然方才一场剧斗惊心动魄，她也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她美丽的眼睛已经闭上，看来只像是睡着了，但永远都不可能再睁开，不可能再看到这个世界一眼——幸好如此，她的悲伤到她死前那一刻就结束了，而接下来所发生惨绝人擐的事她已经不需要再经历一次更伤情的痛苦。
黑衣妇人惊呼一声道：“锦瑟！”
楚飞云冷冷道：“你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她死了。”
黑衣妇人尖声道：“她怎么死的？”
楚飞云直视着她，缓缓道：“是我亲手用相思剑刺入她的体内，她是我杀的。”
——其实他未必就不能原谅锦瑟的错失，毕竟她是只是奉命杀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一见到相思剑的时候，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做出不可思议想像不到的疯狂举动。
黑衣妇人一呆，道：“你怎么会认识锦瑟？”
楚飞云戳指黑衣妇人，道：“我们已经相爱了整整三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锦瑟早就和我离开江宁镇，跟我成亲，也许我们会生很多孩子，锦瑟会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妻子，最温柔的母亲。”
这些美好的事他和锦瑟已经憧憬了很多次，他早就决定今生非锦瑟不娶。没有了锦瑟，他人生的缺撼是不可能再找得回来。
黑衣妇人失声道：“你们竟然瞒了我整整三年？”
楚飞云怒道：“我早该带锦瑟离开你这个疯婆子，是你逼我杀死锦瑟的！”
黑衣妇人脸上突然掠起一个残忍至极的笑容，咯咯笑道：“妙极，妙极，你若要恨我，为何不先恨你那个无情无义的爹？”
这一次她的笑容最是可怕，楚飞云看在眼中，竟不觉退后一步，脱口道：“和家父有什么关系？”
黑衣妇人咯咯道：“当然有关系，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要让锦瑟来杀楚相玉，只有这样，我才会由衷的开心。”
楚飞云强笑道：“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黑衣妇人悠悠道：“你真的很爱锦瑟？”
楚飞云一怔，大声道：“自然是真的。”
黑衣妇人缓缓道：“想不到你们竟然会相爱，难道这个就是天意不成？”
楚飞云冷冷道：“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爱情是什么？你的心里只有仇恨，也只有活在仇恨中你才觉得自己像是个人，而不是幽灵。”
黑衣妇人大怒，道：“这一切全是拜楚相玉所赐！”她冷漠的语声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咬牙道：“每当我想起楚相玉，我就会在自己的脸上割一刀，我对他一心一意，他竟然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另结新欢，我恨他对我无情，每天每夜我都在拼命折磨我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心里的痛苦。”
自古女子最是珍惜自己的容貌，但她的脸竟是自己一刀一刀毁坏的，由此可知，她对楚相玉的恨有多可怕，有多疯狂，有多强烈。
楚飞云看着她丑陋的脸不断扭曲，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几乎是难以置信，一再变色道：“你难道是昔日的‘明珠仙子’薛可儿？”
——他以前就知道锦瑟原来是姓薛的，也知道她有个奇怪不讲理的师父，在江宁镇的那三年中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过黑衣妇人，无论是谁见到那样一张变形的脸都绝不会再忘记，所以他一回到楚家庄就认出纵火烧庄的人是锦瑟的师父，只是他万万想不到黑衣妇人居然会和他楚家有血海深仇，而他曾经与黑衣妇人距离是这么的接近，竟在同一个地方住了三年。
——锦瑟也曾经提过她终有一天要为师父杀死一个男人，当时他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如果他那个时候追问下去，就会知道真相，今天所有的悲剧岂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一念及此，楚飞云又伤又悔，实在很想冲过去，抱着锦瑟的尸身痛哭一场，但他强忍悲伤，只是木然站在原地。
黑衣妇人却像是个疯子一般狂笑道：“‘明珠仙子’？你看我可像是当年那个‘蓝田岛’‘沧海阁’的‘明珠仙子’？”每说一个字，脸上的刀痕就抖动一下，但泪水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楚飞云突然有一种心碎的感觉，喃喃道：“你一定就是薛可儿，我不会猜错的。”
二十年前的武林盛事花朝大会，公认东海“蓝田岛”“沧海阁”的“明珠仙子”薛可儿为天下第一美人，当时的薛可儿的确是明珠美玉，美得出尘脱俗，有如天上的仙子落入凡间，她不仅美丽还很温柔可人，追求她的人当真是数之不清。
但薛可儿却只是爱上了当时同样是武林年轻俊杰的“阴阳神扇”楚相玉，他们一见钟情，却爱得是如此柔情蜜意，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不知道羡煞多少旁人。
薛可儿喜欢在黄昏的时候轻抚瑶琴，人在夕阳下更显得她的美丽不像是人间所有，她最喜欢的也是李商隐的那一首《锦瑟》诗，总觉得诗中的相思之情很凄美，也曾谱了一首《锦瑟曲》，往往是一曲之后不觉泪流满面。
但这段感情竟只不过维持了短短三个月，楚相玉薛可儿不知为了何事争吵得很厉害，薛可儿一怒之下绝裾而去，从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楚相玉虽然事后不断打听她的下落，但直到死也没有再见她一面，心灰意冷之下听从父命安排另娶她人，所生之子即是楚飞云。
几年前楚相玉的妻子身染重病，而他却和一群江湖朋友在黄鹤楼狂歌痛饮，等他回到家时才惊觉妻子已经死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这件事令他很难过，很歉疚，虽然他并不爱她，但到底他们是夫妻，所以他对江湖上的事开始厌倦了，近几年来他都待在家中不再外出，只是独子楚飞云却不能接受母亲的死，他不只一次看到母亲在夜静无人之时伤心流泪，印象中的父亲长年奔走江湖，一年最多也只回来三四次，母亲独守空房何等凄凉，她的病是因为父亲而起的，而父亲在她临终之时却还是在外以酒为醉，他守在母亲的身边，亲眼看到她等不到父亲回来死不暝目的眼神，所以他绝对不能原谅父亲对母亲的无情，和父亲大吵一架，愤而离家出走。
他在江湖流浪多时，却始终不肯回家，对一切事情都仿佛失去兴趣，直到那一天他见到了在红叶飘飞的枫林中，一个少女舞剑的动人身影，当那少女发觉有人偷看她的时候，一张美丽的小脸红得很厉害，于是他更喜欢她害羞的神情，就是这样他和锦瑟相识了，他的心因为锦瑟又活了过来，在江宁镇的那三年是他这一生最欢乐的时光。
缘何多情的人总要倍受无情的折磨，他竟然会杀死锦瑟，使所有的希望都变成往日云烟，更是料不到黑衣妇人是“明珠仙子”薛可儿。
如果不是父亲对薛可儿不能忘情，母亲就不会伤心而死，有时他甚至在想既然父亲不爱母亲就根本不该和她成亲，害人害己，或者父亲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薛可儿此刻所流的泪水却洗不清她深埋在心中的仇恨，究竟当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使她从美丽的仙子变成地狱的恶灵，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拼命折磨其他的人。
楚飞云突然有说不出的疲倦，衣诀头发在风中飞扬，直贴着他的肌肤，虽然未到深秋，但秋意已是这样的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