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伤□□
风还是未停,像是在轻轻哭泣,火光仍是冲天,却像是在怒吼着什么。
薛可儿和楚飞云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良久,薛可儿才抬起头,瞪着楚飞云,冷笑一声道:“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这么恨你爹?”
楚飞云冷冷道:“难道你肯说么?”薛可儿大笑道:“我当然会说,就算你不想听,我还是要说出来。”这个秘密在她的心中已经深藏了二十年,现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正想有人和她分享她复仇的快乐。
楚飞云静静道:“你可以说了。”
薛可儿望着面前这一片火海,目光突然变得很温柔,脸上的伤痕也似乎消退,恢复昔时的美艳,缓缓道:“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七月初七,也是我的生日,你爹早就答应会回来为我庆祝,我真的很高兴,但我在绝情崖从清晨一直等到黄昏,你爹始终都没有出现,在过去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不停地问我自己,为什么你爹他没有来,是他不想来?还是他发生了什么事不能来?我越是这样胡思乱想,心就越乱,已经三更夜深,还是等不到你爹回来,我终于忍不住去楚家庄找他。”
说到这里,薛可儿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脸色竟是有说不出的凄厉,楚飞云看见这样的表情,还是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薛可儿一字字道:“我为你爹苦苦等了一天一夜,肝肠寸断,但我万万想不到我在楚家庄看到的是你爹竟然和另外一个女人谈笑风生,一时间我整个人都呆住,寒意直透心底,原来这就是真相,你爹不再爱我了,他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我痴痴地站在窗外,泪水不觉流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绝情崖,当年我和你爹是在这里认识,也说过将来要在这里终老,这里之所以叫绝情崖,就是因为崖下飘着无数痴情人的冤灵,他们生前都是饱尝想思之苦,最后还是因为绝情含恨而死。”
她看着手中的相思断剑,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剑上,却瞬即散开,在月下发出幽幽的微光,她本来就是“沧海阁”的“明珠仙子”,是不是已经应了诗中那句“沧海月明珠有泪”?
楚飞云突然道:“后来又如何?”面色更见苍白。
薛可儿凄然道:“这支相思剑是你爹送给我的,相思红泪轻衫薄,哪堪愁肠断几回,一寸相思一寸泪,怎得许多痴情泪,这首相思小调也是你爹送给我的,不待天明,我就捧着这支剑,站在绝情崖上,想着这首相思小调,崖下云雾迷朦,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冷却。”
“突然间我听到你爹高声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子就看见他,他的脸上是一片兴奋的神色,笑道:‘可儿,你怎么会站在这里?我几乎找不到你了,你猜我昨夜去那里了?’我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道:‘因为是你的生日,我找了一样特别的礼物送给你。’ 他此刻的的笑容更是把我的心全部击碎,我再也忍不住嘶声道:‘楚相玉,我恨你!’他吃了一惊失声道:‘可儿,发生什么事了?你怪我现在才回来么?其实我是…’我不等他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然后我纵身从绝情崖跳了下去…”
楚飞云只听得动魄惊心,惊呼道:“你…你竟然…”
薛可儿淡淡道:“奇怪我为什么会没有死?”
楚飞云摇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到你竟然会这么做。”
薛可儿冷笑道:“你爹同样想不到,坠崖的那一刻我听到他撕心裂肺叫着我的名字,虽然他冲到崖边想救我但已经太迟了,他不停呼唤我的名字,声震山谷,四面的回音却不断传来,交织一起,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下他绝望的声音,我的心突然掠过一丝快感,我原就是要让他后悔,让他这一生一世也忘不了我…”
楚飞云神色大变,脱口道:“你不是人,你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竟然用自己的命来作赌注,要我爹无时无刻不在受着良心的谴责,我从来没有见到他笑过,每到七月初七他都要大哭一场,原来是因为你的自私无情,事实证明你赢了,我爹足足为你伤心了二十年,现在他人都死了,你的复仇计划完全成功了。”
薛可儿大笑道:“我本来也以为就这样死了,偏生这么巧,我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只是落在一棵大树上,使得下坠的冲击力一减再减,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相思剑仍然还在我的手中,当时我就发誓,老天既然不让我死,我就要亲手去杀了那个负心的人,长相思长相恨,我将相思剑一折为二,从此不再相思,惟剩仇恨。”
“我虽然没死,但受了重伤,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逼自己活下去,我用了七天七夜才爬上崖顶重回人间,等我养好伤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冬天。”
薛可儿突然瞪着楚飞云,目光犹其凌利,悠悠道:“就是那一年的冬天,楚家庄传来喜迅,楚家大少爷准备迎亲,此事一时轰动武林。”
楚飞云怔了一怔,方道:“我爹娘的确是在十九年前成亲的…”
薛可儿咬牙切齿道:“不错,只不过一年的时间他就另结新欢,将我抛诸脑后,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成亲那天我也在场,亲眼看着他和新娘交拜天地,等到新娘红头巾揭开,我居然认识她,原来她就是那天我在楚家庄看到的那个女人。”
楚飞云真的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我娘是…”
薛可儿冷笑道:“就是你娘抢走了我的男人,她那天穿着吉服,笑得好开心,我却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一拳打飞她的笑容,但我还是忍了下来,楚相玉毁了我的一生,如果没有你娘勾引他,我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楚飞云大怒道:“不许你这样说我母亲。”
薛可儿淡淡道:“你凭什么指责我?我说的都是事实。”
楚飞云突然静了下来,冷冷地瞪着薛可儿,隔了片刻才道:“我也记得我娘曾经跟我说过,我爹藏有一张古琴,名为‘锦瑟’,琴分九弦,乃是以上好的蓝田美玉所制,其上所刻是为李商隐的那一首《锦瑟》诗。”
薛可儿一惊,脱口道:“自古瑶琴只有七弦,何曾九弦?九弦琴当世不过一张,乃是宫中第一乐师秦伯乐所有,也只有秦伯乐天生六只手指才能弹奏,传言他确实有一张锦瑟琴…”
“不是传言,而是事实。”楚飞云冷笑一声又道:“你可知道我娘是什么人?”
薛可儿怔了怔,道:“她是什么人,我何须要知道?”
楚飞云摇摇头,黯然道:“你这个人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自私自利,你当然也不会知道我娘就是秦伯乐亲传的女弟子,秦伯乐一死,我娘已经是锦瑟琴的主人。”
薛可儿冷笑道:“那又如何?你想说的就是这么多了?”
楚飞云道:“我娘临终时要我把锁在密室中的九弦琴拿出来,她跟我说当年她就是因为这张琴才认识我爹,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相识?”
这句话触动了薛可儿的内心深处,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想楚相玉为什么会背弃昔时的誓言,她越是这样无度的猜测就越恨楚相玉一层,但她却不肯面对楚相玉,听他亲口承认,这个问题每天都在不停地折磨着她。
薛可儿呆了呆道:“我…”
楚飞云冷冷道:“我娘是这样跟我说的,有一天一个陌生人突然来找她要买她的锦瑟琴,但琴乃先师所赠岂能割爱,但那个陌生人说什么也不肯走,我娘不厌其烦,命人把他赶走,其时风云变色,骤下暴雨,但那人竟在风雨中站了一天一夜,也不肯离开,我娘终于被感动,请他上了琴楼,那人说他所以冒昧打扰是因为他想买来送给他心爱的女人,而今天正是她的生日,在此之前他千方百计才打听到我娘手中是有这张琴的。”
薛可儿越听下去越是惊心,楚飞云却不理她续道:“我娘见他如此情深义重,言词肯切,再次被感动,竟真的肯把宝琴割让,那人喜出望外,但他所带来的巨额银票都被淋湿,我娘又岂是喜欢金银的俗人,只是那人非要请我娘去他的家中,执意要用重金购琴,我娘也就应允,当夜那人神采飞扬,想是因为可以达成心愿,喜从心来。”
薛可儿整个人如坠冰窖,只觉得寒冷的冰块正不断向她涌来,她想挣扎竟是全身僵硬,使不出半分的力气,嘴唇颤抖着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你骗我,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但声音已变得极为嘶哑,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究竟是在说什么?
楚飞云冷冷道:“我娘为什么要骗我,我为什么又要骗你,那人就是我爹,他和我娘在一起只不过想买下她的古琴,以前我娘也不知道我爹想送琴给她的那个女人是谁,现在我知道了,那个女人就是你,他知道你喜欢《锦瑟》这首诗,还喜欢抚琴,才想在你生日那天给你一个惊喜,就因为那天那场大雨他去得晚了,你又回来找他,更误认我爹变心,如果当时在绝情崖上你肯给我爹一个解释的机会,事情何以到今天这个不可挽救的地步。”他红着眼睛,越说越激动,不禁握着拳头,嘶声道:“那么这二十年来,我娘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她的丈夫,郁郁而终,我爹也不会活在痛苦内疚中,你更不会和我爹分开,自毁容貌终日以仇恨为伴,我就更不可能出生,就不会遇见锦瑟,锦瑟根本不必来刺杀我爹,我也不会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太绝情无情才会发生,你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任何人想过,你的爱你的恨实在太可怕了,无论是谁爱上你这样一个女人都是一种无形的灾祸。”
楚飞云说得声嘶力竭,这一番指责使薛可儿面上全无血色,不住后退,纵然她想不相信楚飞云的话但又不得不相信,终于无力跪倒在地,一颗心仿佛已经停止跳动,伤心,后悔,痛苦,失落,种种又怎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这一段错综复杂,纠缠入骨长达二十年的恩怨,到此刻终于有了了断,只是这个结局却实在太沉重了,没有人可以为之承担。
长夜终于逝去,已可见黎明,但薛可儿楚飞云已经黯淡的心还会有重新发亮的一天么?牵扯在这段恩怨中的五个不幸的人,楚夫人,楚相玉,锦瑟都已经死了,而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锦瑟》诗的背后竟然会发生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悲剧,有这样一段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仇恨,只怕连当初写这首诗的作者李商隐也想不到。
尾声
二十年前的真相已经从楚飞云的口中揭开,但结局就像是一支锋利的双刃剑,在割伤别人的同时,也割伤了自己。
然而这一切都是薛可儿的错么?她太会猜忌,却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楚相玉的一次失约变成终身的遗憾,楚夫人与锦瑟最是无辜,同样是为情枉死,相思成空,楚飞云敢爱敢恨,追求完美的爱情,又何偿不是一个可怜的人?
薛可儿的泪水终于流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楚飞云看着她一步步走过去,抱住锦瑟已经冰冷的尸体。
薛可儿苍白的脸贴在锦瑟失去光泽的秀发上,喃喃道:“锦瑟,真的是我错了,是娘害了你…”
她的声音虽然很低,楚飞云却还是听到了,一刹那他的心空空荡荡,冷汗从鼻尖一滴一滴冒了出来,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薛可儿木然道:“锦瑟是我的女儿,是我亲生的女儿…”
楚飞云再也忍不住冲到她的面前,他的手不停的颤抖,一字字道:“锦瑟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她,她…”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却不停地后退,眼睛已变得空空洞洞,因为他所想的事实在太可怕了,他极力不去想这件事,但偏偏不能阻止自己去想。
薛可儿大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锦瑟来杀死楚相玉?”
楚飞云全身都在发抖,骇然道:“我不听,我什么都不想听…”
薛可儿怔怔道:“当年我从绝情崖爬上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身孕,我和楚相玉虽无夫妻之名,却已有夫妻之实,我当时一心要活下来复仇,如果让楚相玉亲生的孩子去杀死他,我只会更加开心,所以我把锦瑟生下来,等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才实施我的复仇计划,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我就是她亲生的娘,我也只是让她不停地练剑,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甚至还很讨厌她,锦瑟,我可怜的孩子…是娘对不起你…”
说到这里她不禁又伤又悔,紧紧地抱着锦瑟,枯竭的泪水还是再一次流下来。
——但这一次的泪水真的可以令她的心得到片刻的平静么?
楚飞云方才所想的终于变成了无情的事实,全身几乎已经僵硬,什么的思想都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回荡在心中无声的呐喊。
——原来锦瑟是薛可儿的亲生女儿!
——原来楚相玉是锦瑟的亲生父亲!
——原来锦瑟竟然是他的亲生姐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飞云才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那么奇怪,又是那么的疯狂,事到如今,薛可儿为什么还要亲口告诉他这个事实,他的心又怎能再承受一次这样沉重的打击?
他居然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还要借他的手夺走锦瑟年轻鲜活的生命,上天为何偏偏要对他这么残忍?他笑到最后却转成了痛哭。
——但这一次的泪水真的可以使他忘记和锦瑟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么?
楚飞云不知道,薛可儿却还在喃喃自语,说着楚飞云听不懂的话,突然抱着锦瑟,竟冲入身后的烈火中,燃烧的火焰立即将她们吞没,火中的薛可儿挺直了身子,缓缓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凄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在临死时还是吟着这首《锦瑟》,她的一生虽然害死很多人,但毫无疑问,她对感情是认真的,就是因为太认真,才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楚飞云竟只是冷冷地看着薛可儿自投火海,木然而立,点点头道:“死的好,你早该要死了…大家都死了…”这绝不像是他平日所说的话,但他却无动于衷,火逝越来越疯狂,燃烧了整整一夜竟始终没有熄灭。
突然在地上发出一道清冷的光芒,楚飞云看过去正是那两截的断剑。
——相思剑!
相思剑是从薛可儿身上掉下来的,再一次证明它的魔力,使得一切的事物都灰飞烟灭,一切的人都不得善终。
楚飞云临风而立,缓缓走了过去,拾起断剑,冷月幽幽,他就在月下毫不犹豫用相思剑刺穿心脏,浴血倒下,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曾经说过,他会死在相思剑下,现在他做到了,其实从锦瑟死去的那一刻他已经没有真正活过。
一张锦瑟琴,一支相思剑,还有这一段是是非非的恩怨,就这样葬送在这一场大火中,而他们的爱情,亲情,仇恨,秘密也同时在火中化为灰烬。
这场大火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等到火灭之时,前来救火的附近村民发现了两截断剑,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一截的断剑上还是可以看到“锦瑟”二字,另一截的断剑上却能清楚看到刻着的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与此同时在望花楼头,一个玉人正在抚琴曼歌: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个英俊的少年正含笑看着那个玉人,眼中的温柔也只是为了她。
一曲弹完,玉人与少年的手不觉握在一起,相视一笑。
他们还是这么的年轻,真的能体会到相思的甜蜜和痛苦么?
相思剑虽然已经毁灭,但以后还会不会发生薛可儿这样的悲剧?
那一段恩怨是否真的已经过去了…
正是:二十载来梦一场,缘尽无计悔当初。
生死成恨断人肠,悲歌未唱已成空。
附一首: 二十载来深仇恨,少女情怀枉成空。
人到离别伤心痛,回首已是百年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