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没有灯,只有一丛丛鬼火,不时从石缝里冒出来,嗤地一声,留下团短暂即逝的绿光。
容声待的地方冰天雪地,坚冰百丈,即使这样也会有火苗从底下窜出来。她无聊时数过一天会冒出多少捧火,数到后来又忘了,于是转头数锁链有几节。漆黑的链子细而长,指甲盖似的环一个扣着一个,尽头钉在冰窟边缘,另一头扎入她的身体,隔开两节脊椎,便有一根。
她数到第六条,锁链纷纷荡起来迷花了眼。石墙上洞开一扇门,满墙的冰碴摔得七零八落,俞时踩着它们走到跟前。
他把容声关在这个冰窟里,偶尔会来看一眼。
容声放弃了无聊的数数,一手撑着脸笑看着他:“无常大人,又得空来了?”
她高兴了就喊无常大人,不高兴就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算正经。
俞时嗯了一声,习以为常,一贯地不说话,在她身前蹲下来,右手探到她身后。
两人脸凑得极近,容声不退倒近,歪着头凑过去:“俞时,你在作甚?”
俞时垂着眼睛没有说话,洞里寒霜重,他只待了这片刻,睫上结了一层白霜,不紧不慢地抖着。
束缚着她锁链纷纷崩断,刹那间都不见了,俞时收回手,将拢在掌心攒动的墨团压在她右手上,黑气四散。
“大人,去人间看一看吧。”直到这时,俞时才开口说了话。
人间。
容声拨弄着戒指,不觉得人间有什么好看的。
夜风飒飒,天上几颗星落得散碎,春虫渐起,细细叫着。炊烟里飘来些许香气,赵母在厨房捞了一锅米饭,朴素的香,带着甜。
卢林庄百姓生活富足,木柯如是想到,他递过去两个煨熟的芋头,容声摇摇头,他便塞进她手里:“你前两日赶路就吃得少,不能总不吃东西。”
容声于是剥开来,学他的样子拿指尖从小碗里沾了些盐,慢悠悠地吃着。
“你……是不是想家了?”木柯问。
容声小声道:“你不该问,不该三到四次勾起我想不想来。”
“抱歉……”
“此事过后要去哪里?”她问。
“带上阿尧的娘,带上你,找个远离纷扰的地方。”
只是恐怕难有不经纷扰之处了。
两人不再说话,木柯倒起两杯热茶,容声便喝,热气袅袅从杯中萦绕至她浅色的眼眸,一派静谧。
他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木柯……
“木柯。”
容声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方才惊醒,心跳快了许多。
“何事?”
“吃饭了。”
木柯起身去帮赵母将器具摆上,饭加了芋头与腊肉同焖,咸香四溢。
三人闷声吃着,屋外突然嘈杂起来,听着是许多人匆匆忙忙从街上跑,交流却很少,更像是训练有素的人在搜寻着什么。
木柯警惕起来,手摸向腰后的匕首。
“别慌,没事没事,”赵母说,她似乎对这事很是习以为常,“估计是夏家的二爷又不见了。”
木柯松懈下来,重新端起饭碗:“又?”
赵母说:“夏二爷两年前犯了失心疯,总从家里跑出来,大概又到河里去了。”
难怪那些人脚步匆匆,怕是晚了,人就要淹死了。
木柯看了眼容声,见她吃东西心不在焉的,催道:“快吃,吃了我们出去看看。”
吃过了饭,木柯收拾着洗了碗,便带着容声出了门。
青石街巷,一路经过都是房门紧闭,窗里灯光晦暗,了无人声。木柯觉得这儿有些怪异,可想到战事将近,人心惶惶,心底的疑惑又压下去些。
他们在河边见到了那些寻人的家丁,灰色的短衣几乎融于夜色,又无灯无火,远看着就是一片片攒动的影子。
越靠近河边,容声又闻到一股海腥味,仍旧熟悉,可与前些日子从那些人身上闻到的又不太一样。
此处又非临海,怎么河里还有海中来的味道?
二人站在河岸边,看着那些搜寻的人渐行渐远。河对岸有看着是有一座山,罩在雾气里,没有棱角,黑漆漆的一团。
“回去吧。”这里属实诡异,木柯不愿久留,带着容声往回走。
走至半路,突然听见远处隐隐有轰鸣声,像是滚石闷雷,可看天上,月明千里,不像有雨。
容声嗅到了更浓重的腥气,那阵声响在她听来,更像是巨兽嘶鸣呜咽。
翌日,天光将起。
一夜无声的街市乍然之间活了起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容声,”木柯敲开了她的门,“昨晚那人找到了。”
“是吗?”
“带你看个奇观。”
容声与他去看所谓的奇观,两人又到了河边。不同于昨夜的渺无人烟,河岸边挤挤攘攘站了许多人,他们挨着说着,指着河的那一边。
木柯费力拨开人群将她带过去,看到了昨日还湍急的河水,一夜之间干涸得一滴不剩,河床满是淤泥,无草亦无鱼。
可周围的人对这徒然干涸的水习以为常,他们指指点点的地方是对岸。
对岸确实有一座山,被笼罩在浓白雾气里,看不真切,白雾蔓延至河边,没了水流阻隔,正在往这边蠕动。
雾气里隐约可见两个挨坐着的人。
容声弹指招来一团风,吹散了白雾,露出了雾里的人。
一个光头,一个男人,都脏兮兮看不清面目,男人垂头搭脑不知死活,小和尚倒还睁眼看着这头的人们。
人群的喧闹声顿时拔高了。
“那就是夏二爷!”
“和他一起的是个和尚……”
“是那救了二爷?”
“他可有福了……”
说话间,夏家的人也来到了河边,他们有人拿着弓箭,有人抬来一块两头都拴着绳的木板,除却那一群灰衣短打的家丁,多了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
“夏老爷来了。”
“小师父。”
夏老爷冲着那和尚叫了声,令人将绳的一头绕在箭尾射了过去。
和尚收了绳,将木板拉过去,扶着夏二爷坐上板舟,再被拉过来。
“多谢师父相救,夏某定当重谢……”
“不敢当不敢当,举手之劳罢了……”
“小师父切勿客气,救命之恩岂可罢了,师父还请去到府上,等夏逸醒了,让他亲自拜谢。”
“使不得使不得……”
那头客套着,涉世未深的小和尚被人围在中央,一套套话说下去,他再也推脱不掉,被簇拥着走了。
容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木柯不解。
“小和尚很有点意思。”
木柯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小和尚可未必愿意为你还俗……”
她摇摇头:“还俗了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