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柳尧死在了离家不过三十里外,发生得意料之外,措手不及。
木柯放了那些俘虏,他们匆匆逃离,只有一两个记得道一声谢。
他心中茫然朦胧,不知身在何处,只是麻木地做着一切。
他用单手吃力地挖出一个坑,想将赵柳尧埋进去,却又担心身旁的石面鬼有朝一日破阵而出,入土也难安。
他于是将赵柳尧拖到河边,割下一缕头发放在怀里,将人放进了河水中,任他漂走。
身后脚步声传来,他回头看了眼,是容声。
“我不知道他……”木柯不愿提,换言道,“阿尧已死,他娘我会代为照顾,也不会提及这事,你……不必理会他说的那些话。”
容声没有表态,只是将裙摆撕下一片给他。
他采了些止血的草叶咬碎了堵在伤口上,只是一只手不便,布条缠了几次都掉下来,他有些沮丧,看向站在一旁的容声,苦笑道:“帮我一下?”
她俯身将布条绕过他身后,裹紧系好。
“他们有马,我们要快点走。”
有了马,可以快些到卢林庄,避免有更多追兵前来,也赶在纷乱来之前,能找到赵柳尧的娘。二人返回方才那里,石面鬼仍旧坐在阵中央,提着半匹马往嘴里塞着吃,它知道自己左右出不去,没有理会这两人。
阵外还剩一匹马,缰绳被勾在树杈上,不安地来回度着步。
这些牲口对危险仍有恐惧,却被驯养得失去了逃生的本能,只能做驱使之物。
木柯去牵马,没留意身后容声的动作,被一指点中后颈,失去了知觉。
石面鬼不知他们怎么成这样,愣愣地朝着外面的人,忘了吃东西。它没有眼睛,张望的动作显得十分滑稽。
容声走向先前被它丢在地上的断臂,抬脚踩着用力碾碎了石壳,从一堆灰扑扑的碎石里取出一块形状大小如同鹅卵的彩石,其上色彩斑斓,不似实体,仿若一团流动的光。
这块樾军废了十数个俘虏换来的彩石在她手里被随意地上下抛着。
石面鬼从她身上嗅到人味,却没有生气,它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
容声没有回答,反问:“这些人拿生人与你交换石中玉,也似乎不是头一遭了?他们要这做什么,想必你也知道。”
它低吼了声,锤着地面:“你是什么!”
她不喜欢太不聪明的东西,抬起手,灵力刚在指尖聚集,而原本阳光正好的天空一声轰鸣,雷云迅速堆积起来。
她啧了声,收回手踢起一把刀丢了过去,刀锋没入它腹中,携带着它整个身体也被重重地掼在地上,未及地面的刀竟像死死将它钉住了一样,让它挣扎不开。
容声踏进阵里,一步步踩上它的身体,任它如何挣动,也不动分毫。她站到它腹上,抬脚踩着露在外面的刀柄,往下一压,坚硬的石壳在刀锋下仿佛松散的泥沙,被轻易剖开。
石面鬼的命门在脐上三寸,刀口与那儿不过毫厘,它不敢再动。
“他们要石中玉干什么?”她问。
“去昆仑。”
容声得到了答案,脚下用力,刀刃深嵌。石面鬼命门被破,刹那间碎成一摊乱石,容声手里的彩石也成了一块灰石。
石面鬼全身一脉,石中玉由它血液凝结而成,色彩是生气所托,死后便也没了。况且石中玉本就没有灵气,不能助人修行,最多做个观赏的玩意儿。
拿它去昆仑?
容声嗤笑了声,将木柯提到马上,牵着马走了。
木柯被颠簸醒时,正好过午,太阳悬在天中央,晒得他脊背发麻,马鞍膈得胃疼,他哼了声,马便停了,听见容声问:“醒了?”
他吃力地翻下来:“怎么不骑着走?”
“不会。”
也对。
他定了定,重新上了马,将她拉了上来:“拉紧了,小心掉下去。”
说着双腿一夹,催着马跑起来,连日的步行让木柯有些难以适应如今这个速度,他压低身子,才觉得有些实处。
容声双手搭在他腰上,很轻。
“我以为你会自己走。”木柯说。
“为什么?”
木柯说:“哪个小姑娘愿意年纪轻轻就为了一个认识没几日的人做寡?一辈子可长着呢……”
“这个世道,一辈子也不长。”
木柯看不见容声的脸,只觉得她话里淡然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他驱着马,心里思绪乱转,最后定下来:“你即使走了我也不会责怪你,若要跟着我,我会尽我所能为你找一个安身之地。”
容声不禁笑了:“你真是个好人呢。”
三十里,对于水草精养的战马而言如同儿戏。
日头向西处沉,他们穿出树林,来到一个小山坡上,远远地能看到下面的小镇,房屋挤挨,炊烟袅袅,街道上行人悠然穿行,就像外面的战事消息从未传进这里一样。
这里便是卢林庄,是赵柳尧心心念念却到不了的家。
二人下了马,缓步走去,有轻风拂过,清冷湿黏地扑着脸,风里有家的味道,却吹得人心杂乱。
木柯并不知道赵柳尧的家究竟在哪里,只得一家家地问。
赵柳尧家住何处?
有人告诉他们,往前走,沿着主街见到二姐面汤店,便穿小巷,经过三个门户后,会听见后面的门里有狗吠,那便是赵柳尧的家。
只他一家养了狗,黑狗凶猛吵闹,稍有风吹草动便不得安宁,邻里因为那是赵柳尧参军前养的,他出得家门生死不知,是他寡母唯一的念想,能忍都忍了。
木柯沉声道谢,照着指的路走进那巷子里,在狗吠不止的那扇门前犹豫了半晌,才抬起手敲门。
里面的人早已被惊动,他刚扣响几声,门便打开了,黑瘦的狗被链子拴着,冲着门外两人咆哮不止。
“小畜生!别叫了!”开门的女人一脸风霜,她先喝停了黑狗,看着挤在巷子里的高头大马有些心慌,“有事么?”
木柯艰难开口:“大娘,我是阿尧的朋友……”
赵母瞬间便想到了他为何而来,脸色苍白着,嘴张了几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木柯从怀里摸出赵柳尧的那撮头发,还有一个破旧的荷包。
“这是他……”
木柯正要说话,被赵母颤着声打断:“他是战死?”
“……是。”
“他是为国捐躯。”
“是……”
“可曾胆怯退却?”
——我要回家。
——若是无家何以有国?
——城关将破无可转圜,国将不国,死守已是徒劳,我得回家,我不能让我娘见不到我最后一面。
赵柳尧有很多歪理,可他始终没有见到他娘。
他最后为了解救俘虏而死,是为国为民,不曾退却。
“他是战死。”木柯说。
“好……”赵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颤抖着从木柯手里接过那三两遗物,她的孩子,只剩这一点回来了。
回来了……
“儿啊——”她放声大哭,撕心裂肺,令人闻之动容。
木柯不忍看,侧目看向巷子外,一并看见了容声,她微微偏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无论在看什么,她仿佛只是对于赵母的悲伤似乎毫不关注,木柯的心不禁凉了半截。
她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