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化身作一凡间女子走在路上。这里并没有上元节应有的喧闹,眼前所见与怀若故事里讲的热闹繁华也完全不同。离皋涂山最近的凡世城池,尸体遍地,恶臭熏天,百姓多是面色苍白,无精打采,神情哀凄,惊慌失措。街道两旁,多的是受伤的兵将。
城中心的街道上,当是有官兵发放粮草,百姓疯狂争抢。“大家别急,每人都有,大家听我说,将军下令,每人可领取朱砂一两,无条草两棵!朱砂和草药用来驱虫鼠。不要抢,人人有份,大家要心存感激,这些都是灵物,有皋涂山上的山神保佑,大家一定能渡过难关!”
为首的人一声不发,神色憔悴地站在矮丘高处负手看着哄抢的百姓,汗水和灰尘混和使得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就是那个将军了。
眼看着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南歌心中既忧心又愤懑,“将军!”
将军侧目便能看到她。她穿着普通女儿家的麻布衫,他拱手道“不知姑娘有何要事?”
“民女冒犯,敢问,将军如何知道无条草是灵物?”
“本将幼时喜看佚事趣闻,读了不少札记。这才知道皋涂山上有这些灵物。”
“那将军如此采摘无条草,不怕坏了他们的灵气,断了它们的命数?将军带人未经神山山君的允准就私自取用,这与偷盗又有何区别?”这将军听闻一怔,又道“岂不知将军所看的札记中皋涂山的山神是否慷慨大方,乐善好施呢。”南歌咬咬唇有些后悔,思忖自己这番话是否有些咄咄逼人。
“我等无意冒犯,实在是城中现状惨烈凄然,别无它法,我深知姑娘忧患,并未取无条草的根,只取其叶,绝不会破坏其命途。至于白银与朱砂,这些都是死物,可城中百姓是鲜活的生命,我以为百姓的生命更为重要。”将军忽然拱手作揖行一大礼
“札记中曾记载皋涂山神状如鹿而白尾,其通体莹白如玉,身带仙姿,乃皋涂山护山之神。然,见之者无存于世。若日后得幸能见山神,山神怪罪,惟愿怪在我齐光一人头上。”
他随即走下矮丘同一穿着官服的官员道“此次城中鼠怪之灾过后,还请县令大人不要再去打扰皋涂山,此次不告而取已是对山神不敬,若是再去打扰使得山神震怒,恐降灾祸。”
“是是是,此番灾祸多亏有齐将军,若不是将军见多识广,下官等怎么会知道皋涂神山上有这等灵物。”县令拜手,“齐将军之恩,我碣城百姓没齿难忘。”
南歌几不可见的点点头,这将军品性确是令人敬佩,凡间之事,她不能随意插手更改,将军所为也不失为良策,就算功过相抵了罢。
“如今战乱,多有不安之事,姑娘独身行走更要小心。”
“多谢将军提醒。”如此也好,她决心不在插手。
“将军!将军!敌军突袭续送粮草的车队,咱们的粮食,没了!”前来送报的小将大概十三四岁,还没来得及下马就高喊,还是个孩子模样,怕是头遭上战场,不懂得何为军心不可动摇。
南歌心下觉得这大楚国运不长了,边关烽火狼烟,皇城里的人竟能那样安心无忧的庆贺佳节。摇摇头又想今日虽是有了应对之法,恐怕城中百姓仍不能改变应有的命数。
果然,天意不可违。
城中百姓将士听闻恐慌不已,城中粮草不足,顶多还能撑上两日,众人围着齐光要对策,她还没走出几步,又被围困在其中。
最终南歌还是决定留下来,看一看碣城到底要走向怎样归途。便随意找了一处临街客栈住了下来。
城中本、就多有伤兵,粮药紧缺。敌军围困粮食运不进来,药草也运不进来。半数伤兵只能眼看这伤口恶化流脓。战争所到之处,瘟疫更易盛行。街道两旁多得是咳喘之人,她时刻心中默念,切不可插手凡人的命数,可满目疮痍看着着实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念叨着,万万别再横生枝节。
齐光熬红了的双眼,脸上胡茬一天天长起来却无暇顾及,脸上的愁容越来越深。
百姓日夜向神灵祈祷,却每日都有新的亡人被抬到义庄。
甚至几次南歌在街上和幽冥司的阴差打了照面,只不过人家大约只听得她的名号未曾见过罢了。
这场危难,终于没能安稳度过——
待南歌在城中呆到第十三日时。
城,破了。
是夜,齐光带了一小队人马,子时出城,欲图趁敌不备突破防线,带些粮药回来,然而未到赤水河畔便遭伏击,一行兵将几日没吃一顿饱饭,本就是强弩之末,又遇敌军来势汹汹,饶是再英勇的兵士也难抗。
齐光一行人边战边退,直至赤水河畔仅剩四五人,却具是浑身浴血。
月凉如水,寒风沁的人骨头疼。
南歌算着时辰,若是顺利,正子时出城,寅时定能回来,若是遇上伏击耽误些时辰不要紧,但,怕是,回不来了。
果然,过了寅时还未见人回。
她心中便知道,齐光出事了,碣城,完了。
幽冥司的差使有的忙了,天亮之前便离开罢。
大楚王宫。
庄严肃穆的勤政殿里气氛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隐隐传出抽泣声。
“父王!齐将军当真,当真,”康宁公主跪在御前啜泣颤抖着。
王上被哭得心烦意乱,拂手道“康宁,齐光是栋梁之才,父王知道,你属意齐将军,本王也很痛心。父王日后会替你寻一门定好的亲事的。前朝政务繁多,来人!送公主回宫!”
行至赤水上空,借着月光,能看见河畔卧着的战马,和——那一队兵将。阴差不知来过了没有。齐光也在其中么?就这么想着,从云头降下,月白色的云丝绣鞋踩在被血染的暗红的泥土上。
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终于在人最多的一堆里找到了他的——胸膛几不可见起伏,鼻息微弱,他还活着?南歌的心里突然莫名涌起一阵欣喜。料想他应是负隅顽抗至最后一刻。赶忙上前捏了个诀将他卷起。
凡人不能进入仙境,只好带着齐光投身进竹丛深处,平地起了一座竹屋将他安置好,抬手幻化出一颗夜明珠来照着。
齐光躺在竹榻上,未干的血水顺着指尖滴到地上,看的让人有些心惊。看到他的伤时,就算是南歌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左臂上的伤口从肩膀蜿蜒至手肘,后心一道伤堪堪躲过心口。脸上大半都是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斑斑驳驳尽是数不清的疤痕。
她紧了紧握着的拳头,指甲嵌得掌心有些疼方才清醒。若不是他时有时无的呼吸,真让人以为他魂归幽冥司了。
齐光醒过来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彼时南歌正在栖在院里的竹椅上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正看到‘当生如是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一句。
昏睡几日,齐光迷迷懵懵睁开眼觉得有些陌生,动身起来猛的咳了一阵。
晃神中听见房中似有声响,疾步入内见齐光挣扎着似要起身,忙上前扶道“将军需得静养些时日才行,切莫心急。”
“啊!是你?”
“战败后,我逃出来,途经赤水河畔,见将军还有一线生机,便自作主张将你带回来了。”转身递了一碗水给他“将军心疼些自己吧,莫让我白白枉费这几日心血。”
“我那些弟兄——”
“将军有功夫不如先看顾看顾自己罢,活着的人总是最重要的,王上已经签了国书割三座城池给大與以求边关安定。”南歌端出一副救命恩人的架子立在塌前。
齐光微微低头静默一会儿,一拳锤在被子上“是我无能,未能替陛下分忧,打了败仗。”
“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自责。”
他沉默良久,眸色忽明忽暗,抬头道“姑娘的话甚有道理,人活着,总有希望的。承蒙姑娘相救,在下齐光,敢问姑娘芳名?”
“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呵,好名字。”不过是随口一说,齐光愣了一愣,低眉垂眼红了耳根。
“江上可采菱,清歌共南楚。你猜我叫什么?”
“江姑娘”齐光抱拳“求命之恩没齿难忘——”
南歌瞪大了眼睛一怔,蹙眉蓦地起身,不觉声音高了些“我不叫江采菱!”俗气!忒俗气!
“额!”叫错女子的名字总是那么尴尬的事情,齐光赧然“楚——姑娘?”
她嘴角不禁一抽搐心道,罢了,他爱叫什么便叫什么罢,总不好让他一界凡人知晓我堂堂女君的名字,便默认般点点头。
“楚姑娘救命的恩德,齐光没齿难忘,定当报还!”他又向我拱手。
南歌饶有兴致逗他“那你打算拿什么还啊?”
“额。这——”齐光挠挠头道“我还没想好,这样罢,楚姑娘想要什么,说与我,只要我齐光能做到的,一定答应!”
“好啊,”她坐在桌边用手托着腮看着窗外“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
“大丈夫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南歌闻言转头看他,他逆着光将半边脸的轮廓隐藏。但看得见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咕噜——咕噜——噜”齐光的肚子在太阳快要落到合虚山的时候很合时宜的叫出声来。“楚姑娘,在下有些饿了,姑娘可否给些吃食”
“荒山竹林的,将军想吃什么?”
“不如,不如去赤水里抓鱼?”
“你去?”南歌睨眼看他“我不会抓鱼,也不会煮饭食。”
“那姑娘在山中数日是如何过的?”
“我,我,只是不巧,在你醒来之前干粮被我吃完了。”心道我乃堂堂神女,怎会同你一介凡人一般。
“呵!”
“你笑什么!”
“不,齐光不是笑姑娘,只是觉得姑娘,甚是可爱。”
“登徒子!”他应当与怀若不同,怀若那厮素来轻浮,热忠言语上撩拨姑娘,瞧着他却是诚心诚意,这不禁让她耳根一红,“你不是说饿了,待我去山里挖些笋罢。”
“姑娘会挖笋?”
“怎的,要不将军去?”
“齐光只怕这一去又要姑娘多费心些时日了”
齐光定是吃准她心软!
“算啦算啦,我一人去便好,你再此处且等上一等。”
行至屋后,捏个决变出一个小巧的竹篮挎在手臂上往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