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殿外,一个戴着玉制面具的瘦削男子,双手捧着一道帝旨,急急入了殿。
端坐在书案前的白衣男子,提着笔,正仔细描绘一幅山水画,眼皮都没抬一下。
“主人,各星门弟子得了赏赐都散了。”来人道,将那帝旨轻轻放在桌案上,退开几步,恭敬候在一旁。
他是赤霄神尊,千机阁阁主,守护云月大陆的神。待他画好最后一笔,满意地点点头,才将笔撂下。拾起那帝旨,徐徐展开,嘴角一扬:“赤牙,你猜神帝怎么说?”
“属下不敢妄言。”
“他要我以百年为期寻回娲皇之识,不然就降下九重雷劫。”
“什么?九重雷劫?”赤牙大骇。
赤霄将那道帝旨合上,放在一旁,提起笔,又在画纸上细细填了几笔。
“当年太子司琴犯下灭世的大错,神帝才请出九重天雷,可如今,主人只不过遗失一件死物,这未免太过不尽情义了吧。”
“情义?咱们那位神帝何时有过情义?”男子抬起头,看向赤牙,“一切偏差于宿命之事,于他而言,都是了不得的大罪,只可惜,万般算计也总会有疏漏之处,就像今日,结界突然松动,偏偏被一只兔子闯了进来。”赤霄再次撂下笔。
“阁里都找遍了,那只兔子难不成长了翅膀?”
“可还丢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九天神水也,也不见了。”
“九天神水?”赤霄皱眉思忖道,“那便有趣了。”抬头望向苍穹之顶,那里正是神帝所在之处。
“属下这就命四象各处搜查,就算翻遍整个云月大陆,也定要寻到那只兔子!”
“嗯,”赤霄起身缓步经过赤牙身侧,“烧了吧。”
赤牙面上惊愕:“只是一幅画,主人喜欢就留下吧。”
“无欲无求,我如今可不敢再开罪神帝了。”
赤牙对着主人的背影恭敬一礼。
神魔大战后,神帝立下天规,诸神断情,帝旨一下,那诸神台上,尽是些嘤嘤哭泣的神仙眷侣,天雷响了六十年方才平息。如今的神,别说情念,便是有喜欢的物件也不敢沾染,怕有一日生了情愫,引来天雷。主人本就淡漠,如今更是愈发的无欲无求了。
此刻,云月大陆东方栖霞谷,漫山的沙棠树间,一个青衣少年行色匆匆,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鹅黄褂子的女孩:“恭喜大师兄通过云罗星阵。”
少年不理她,急匆匆回了他的息静小筑,顺手落下结界,黄衣女子脚步一滞,被阻在界外。
少年走到床边,怀里的手一松,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轻轻落到床上。红色的眼睛如宝石般明亮,耳朵上有一颗貌似月牙形状的印记。
少年嘴角微扬,竟对这兔子泛起一丝喜爱之意,抬手想去摸一摸它圆乎乎的脑袋,刚伸出手忽然全身一凛,额头冒出冷汗,全身上下筋骨错位,他握紧拳头,想催出灵力压制,却是徒劳。身子一软躺倒在地,当啷一声,自袖口掉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痛极之后,身上渐渐升腾出层层黑气,黑气越聚越多,越聚越密,紧紧包裹住他,只觉得舌根干涩,呼吸困难,他抓起匕首,抵住自己的心口,只要一用力,只要再进一分,他就解脱了。
待到他醒转时,周身的黑气已然散去,身上的疼痛也已消失,他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般浑身无力。
怀里似乎有什么暖暖的东西在动,着眼去瞧,是一只雪白的兔子。他想了许久,拾起身旁的匕首,有些颤抖的伸向那兔子。兔子并未察觉死期将至,两颗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鼻子一煽一合,两条粉嫩嫩的耳朵还时不时动一下。
少年终还是没下去手,叹声道:“你我也算有缘,今后便做个伴吧。”
晚上,众弟子进膳时,见门主不在,围在一起小声议论。
“哎,你们说是什么天大的事能让师父连夜入阁里?”
“谁知道呢,连饭都不吃。”一个胖胖的弟子边说,边伸手准备再拿了一个馍。
“住手!”鹅黄褂子的女子一巴掌拍开那肥嘟嘟的手道,“有没有规矩,大师兄还没来呢。”
胖子撇撇嘴,也只得缩回手,偷偷瞄她一眼,见对方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七师弟,你这般怕女人,以后如何娶妻啊?”
“做神啊,修成正神就不用娶妻了!”
“算了吧,他那点子修为,怎么可能修出第八识,还不如娶个媳妇来得容易。”
众弟子嬉闹间,房阳星门大弟子云涯走进来,眼尖的见到云涯来了忙埋头吃饭,厅里渐渐安静下来。
“大师兄,你是我们房阳星门创阁以来,第一个通过云罗星阵的弟子。”黄衣少女道。
“是啊,大师兄果然厉害。”
“那聚灵丹长什么样子啊?大师兄拿出来也给咱们开开眼?”
众人安静地看着云涯细嚼慢咽,直到他放下筷子,才听他言道:“食不言寝不语,星门的规矩都忘了么?”
“大师兄怎么如此严苛,师兄弟们也是好意,为你高兴而已。”黄衣女子低声道,一双碧色的眼睛微微泛着泪光。
云涯不出一言,看了看黄衣女子,她是青青,尧山巫族大巫长的孙女。
直到他走远,才有弟子小声议论:“这就走了?”
“那可是四师姐,你何时见过大师兄对四师姐说过重话?”
声音飘入青青耳中,她面颊立刻起了一层红晕。
夜里,星门主辛元子便吩咐门下弟子满山满谷地抓兔子,说是阁主失了心爱的兔子。
息静小筑外一片吵嚷,云涯心下一片慌乱,握着书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书案上,圆滚滚的兔子睡得四仰八叉,肚皮一起一伏,云涯抬手催出灵力,手慢慢靠近那兔子,眼中杀意渐起。
突然,那兔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栖近身侧,一骨碌爬起来,见是云涯的手,一蹦一跳地凑过去。云涯见状,忙收了灵力,那兔子撞进云涯手掌,自顾自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云涯心下释然,眼中的杀气也消散。
“兔子?大师兄你何时养了只兔子?”黄色身影出现在案前,是青青。
“我…”云涯一时语塞,心下大乱。
“我这就告诉师父去。”说着向门外走去。
“青青!”云涯慌忙起身,见她没有停下的意思,终于在她踏出门前将她拦住。
“大师兄,这兔子是阁主…”
“这兔子我养了多年,怎么可能是阁主丢失那只?”
“可是…”
“你不是想看聚灵丹么?”云涯从袖海中拿出一只墨色的盒子,递给她,道,“一颗聚灵丹可涨一甲子修为,你,拿去吧。”
“给,给我?”青青错愕,这可是聚灵丹啊。
“嗯,拿去吧。”
青青出了小筑,见两个弟子向这边过来:“去别的地方找吧。”
“可师父吩咐了…”一个弟子低声道。
青青身后骤起一道结界,她回头看了一眼,嘴角一扬,对着二人道:“这可是大师兄落的结界,有本事你们自己进去。”
另一个弟子劝道:“走吧走吧,大师兄的结界你进得去吗?”拉着那弟子跟上还未走远的青青。
三日后,千机阁将栖霞谷送过去的兔子如数奉还,这场风波也算是搁下了。
栖霞谷的冬日漫长又寒冷,这日下午,阳光终于眷顾了这里,洒进了息静小筑,小筑内静静燃着香,云涯身着白色绣青绿色竹叶的长衣,半靠在雕花椅上看书,他怀里的兔子眯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一道丽影出现在云涯书案前,是青青,她今日一身草绿色裙衫,娥眉下一双碧色的眼睛:“心阴星门今日设宴,庆贺新门主心月上任。”
“嗯,师父不在,你便带着贺礼去吧。”云涯未抬眼。
“大师兄不去?”青青问。
“我不喜欢热闹。”云涯合上书,将兔子轻捧在怀里,起身去火炉边拨了拨,屋里似乎更暖了些。
“备什么礼?”青青见那兔子舒服地蜷在云涯怀里,有一丝不悦。
“你定就好。”
“什么都可以?”青青问。
“嗯,都可以。”云涯点头。
青青想了想,上前一步道:“心月门主本命是只狐狸,最爱吃兔子,不如,”她伸手去要,“你把这兔子给我当贺礼给她送去吧。”
云涯只觉得怀里的兔子不安地动了动,又往他怀里使劲蹭了蹭,对着青青笑道:“我听闻那心月千年前就化了人形,做了一千年的人,想必对兔子没什么兴趣,或许,蛇羹更好一些。”
蛇?青青双目圆瞪,怒气冲冲,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兔子,转身走了。
见她走了,云涯牵了牵嘴角,低头对那兔子轻声道:“当年我可是用了一颗聚灵丹才将你留下来,怎好将你送给他人以果腹之用?”
时光辗转,已是百年,那个英气逼人的少年已然长大,长身玉立,修长如竹,此刻正一人捉着棋子与自己对弈。棋盘旁,那只胖滚滚的兔子趴着,嘴里不停的咀嚼,两颗红宝石般的眼睛也盯着棋盘,似乎也在思考般。云涯执白子,双眉紧皱,举棋不定之时,那兔子忽然转身,后腿向棋盘一蹬,那片厮杀正酣的黑白棋子瞬间散开,成了一盘散沙。
云涯错愕地看那只兔子,那兔子却浑不在乎,转过胖滚滚的身体,吸了吸鼻子,云涯忽的一笑,星眸闪烁,眉也舒展:“小兔,你是怕我输给自己吗?”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只兔子已然开了六识,很懂人心,更懂自己。
感到小筑外结界一动,有人来了,他抱起小兔起身出了门,是青青,房阳星门四师妹。
她依然一身青衣,发上插着一枚玉簪,左手握着一把青色宝剑,名唤残枝,一双碧色的眼珠散着异样光芒,她的本命是条青蟒蛇,爬蛇一族即便化了人形眼睛也不会生出变化。走近,见他怀里的兔子,神情冷了几分,道:“这兔子与师兄还真是形影不离啊。”她原就容颜清丽,现在眉眼间又多了几分冷傲,更显得她出尘脱俗。
云涯低头看看那只雪白的兔子,最近似乎又胖了些。
“族长已经召了三次,我今日便回玉丰山了,”青青的面上起了一丝云霞,道,“师兄可有话与我说。”
云涯想了想,淡淡道:“此去路途遥远,望你一路顺遂。”
“师兄就不想留我?”脸上红晕愈发浓,像是夏日里满野的红牡丹般娇艳。
“你们巫氏一族世代守护玉丰山,责任至重,我怎会留你?”
闻言,青青脸上的绯红慢慢退下,覆上了眼眶,道:“是啊,师兄,你怎么可能会留我?”她长舒了口气,道:“此去,不知何年月能再见,唯愿师兄一切安好,青青远在玉丰山也可心安了。”说完,深深揖了一礼,一颗眼泪滑落,跌入泥土之中。
云涯见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久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气瞬间化成白烟袅袅而起。
他转身进了屋,将那兔子轻放在榻上,取了玉箫,那是一柄玉制的洞箫,通体翠寒,是云涯珍爱之物。执萧在唇边,一丝萧音婉转而出,床上的小兔全身动了动,又动了动。
当晚,息静小筑,九道云雷过后,小兔化了人形,整个栖霞谷都为之震惊,这小兔只百年便得六识,化人形,所受的还是九道云雷,这等天姿,此等顿悟,放眼整个云月大陆都不曾有过,星门主辛元子当夜就将她收入门下,做了关门弟子。
不过,也就是当夜,云涯将她撵出了息静小筑,她无奈只得住了师父给自己安排的兔子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