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启四年,淮安王退敌千里并携纪临一皇子作为质子回到大陌。
彼时,那皇子才七岁。
身为质子,在大陌自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十三岁那年,大皇子同一帮子侍读将该皇子扔进了莲池。
那时的郁离安七岁,因淮安王入宫面圣,便跟着来到了宫里。
皇宫太大,郁离安又尚小,还处于贪玩的年纪,于是甩开了宫人,自顾自游玩了起来,却没成想迷路了。
六月里的荷花娇艳欲滴,菏泽出水,蜻蜓玉立,莲下群鱼戏水。
“噗通”一声,莲叶颤动,蜻蜓惊飞。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
郁离安循声而去。
莲池里,一身白布衣的少年刚从水面浮出来,许是不谙水性,为了不沉下去只得抱着一抱荷花,但仍是杯水车薪,荷花已经支撑不住他了。
池边上的一群人依旧笑的放肆,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也没人忌惮他是否是个皇子。
质子,一般都是被国家放弃了的弃子。
郁离安推开众人冲过去毫不犹豫的跳进了莲池里。
大皇子锦尘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气急败坏的爬起来,见那小小的背影已经伸手抓住了少年的后领。他铁青着脸扯着官腔骂道:“贱婢,敢尔!”
郁离安置若罔闻,将少年拉上了岸。
等两人狼狈上岸后,锦尘才发现眼前这个被他骂做“贱婢”的人竟是自己的堂妹。
他讷讷道:“阿离你也真是的,不过是个质子,管他干嘛!”
郁离安冷眼瞅着他,一脚将他踹到了莲池里。
一大帮子侍读大惊失色,随后纷纷跳下水救人。
郁离安则不停安慰落水少年,但奈何词汇量有限,搜肠刮肚半天也只能憋出母妃在世时哄她的几句话,例如拍着少年的背说:
“莫怕莫怕,阿娘在这里。”
少年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郁离安发誓,说出这句话时她真的是嘴瓢,当时就脑子一抽就无比顺口的说出来了……
但眼前的这个瘦的不成人形的人还真是奇怪,明明落了水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见他慢腾腾的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没有一丝愤怒或是难堪的表情,也不管身上难不难受,站起来后就先向郁离安垂首拱手作揖道谢。
郁离安别开脸看向莲池里不断扑腾的一堆人,撇撇嘴道:“你这人可真奇怪,你叫什么?”
少年抬头,没说话,目光也转向了莲池。
锦尘已经被侍读们拉出水面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见人不回答自己,郁离安顿觉自讨无趣,也不想在此逗留了,再说这样湿哒哒的成何体统?虽说她现在还不大明白什么是体统。
刚转身想离开,狼狈不堪的白衣少年突然出声了:“我好像见过你。”
郁离安回过头来,怪异的看着他又重复了刚才那句:“你可真奇怪。”
少年不再说话,目光遥遥穿过莲池,不知看向何方。
郁离安见他瘦的皮包骨头,又落了水,此时又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心想他也许是想家了,于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又问:“哎,我叫郁离安,你叫什么?”
少年目光看向她,有一瞬间失神,。虽然脸已经瘦的干瘪了,但一双眼睛仍旧十分的好看,像有着星辰大海,山河湖泊。
郁离安愣愣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锦尘被一帮侍读从莲池里拉出来,一身污水,脸朝地趴在池边上昏迷不醒。
侍读们顿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没回她的话,而是拖着脚步迈向锦尘,看上去是想帮忙。然后却被一干侍读粗暴的推开了。
郁离安拧眉喝到:“在本郡主面前还敢放肆!”
侍读们吓得绷紧了背。
又见她指着一个侍读命令道:“你,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去,帮他救人!” 后又对少年道,“你是想去救人的吧?让他帮你,你来救人。”
少年嗯了一声,开始救人。
没多久,锦尘就恢复了意识醒了过来。
但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销魂。
稀里糊涂的被人夺了初吻,还是个男人,哦不,此时正与他四唇紧贴的侍读也才十二三岁,不能算是个男人。
锦尘瞪大眼怪叫一身,使了吃奶的力气使劲一推,又是“噗通”一声,侍读哇哇大叫着再一次投入了那熟悉的荷花池里。
郁离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锦尘气得从地上爬起来手指着她:“你,你信不信我告诉我父皇!”
郁离安抱手:“你去啊。”
锦尘指尖发颤,抖抖抖的垂下了手。好吧,他不敢,到时候还不知道被修理的是谁。总归是他有错在先。
郁离安哼了一声,拉着一直静默充当背景板的少年跑了。
她有些喜欢这个眼里有星空山水的少年,虽然这个少年看上去很弱的样子。
康启十一年,纪临来使,将十五岁的少年接走了。
对了,少年就是纪澜,也是后来的先生沈岚。
再到后来,由于纪临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沈岚不愿卷入,于是再一次来到了大陌。
其实,他很久以前就想回大陌了。
郁离安沙场归来,淮安王一边高兴的忙前忙后,一边还不忘给她找个教导先生。
郁离安短短三个月一共气走了八位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的先生,其中还包括了一位帝师。
化名为沈岚的纪澜是第九位先生。
他这一次才终于见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人郁离安,他念了她十年。
初次见面,一往情深。
或许那年在莲池里她救下他时,他对她可能并没有什么情爱而是单纯的感激,但两人分别十年,这份感激已经成了执念。
这份执念,或许不能称为爱。
十年能让人忘记很多事物,忘记很多人。
很显然,整个大陌皇室,没有一个人还记得曾经的纪澜。
政宣帝不记得,锦尘不记得,淮安王不记得,包括郁离安也不记得。
沈岚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煜煜闪烁的星辰。
现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了山水,悠远深邃,又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
他料想以郁离安的性子,决计是不可能对他看的顺眼的。
果不其然。
她与他再次相见,给了他一本浸了水的古籍,本该庄严的敬师礼仪敷衍得不像话。
也是,这已经是第九次拜师了。
沈岚不恼,解下腰间的玉玖就送给了她。
送玉即是定情。
非亲非故,头一次见面就送玉玖,确实十分的唐突,他觉得郁离安可能不会收。
但是她居然收下了。
真是稀奇。
后来更稀奇的是,他发现越是与她接触他就越是喜欢她,有种让人上瘾的感觉,像是罂粟花一样。
可她明明与“妖艳”一词毫不沾边,真是稀奇。他从来没有对其他女子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很久以前就喜欢她了……
喜欢?
对,喜欢。
他喜欢她。
后来淮安王府满门抄斩,他将她带了出来。
此前,他早就有预感淮安王府会发生变故,于是早早做了准备。而且淮安王其实也并没有完全忘记他这个质子,其实当年他对他也多有照拂,淮安王希望他能带他女儿逃离这个诡谲怪诞的皇家。
沈岚做了一件令自己后悔的事。
他不该将祁县令的女儿祁玉的残魂记忆移给她。
师无最开始时就警告过他,祁玉的残魂虽然很弱小,也没有什么危险,但是这样做郁离安恢复记忆的可能性较大。
为了阻止郁离安醒来后回到大陌,师无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将她的记忆抹去,一了百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想起来;二是将她的记忆改写,那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找一抹残魂来移植记忆。
师无推荐第一种。
他想了很久,最后选了第二种。
他不希望她醒来后因什么都不记得而痛苦,这世上,痛苦的事何其的多,但没有记忆,不知自己是谁,该到哪去,要做什么无疑是最痛苦的。
但他后悔的不是给了她记忆,而是自己考虑不周。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她就想起来了一切。
他之前放了个小丫头在她身边,本是为了保护她,却没成想过变成了她恢复记忆的开端。毕竟,那小丫头真的还是太小了一点。
之后的一切,他为了她第三次来到了大陌,并且,害死了昭宁。
他们越走越远。
直到后来,他死了。
纪临与大陌再次交战,民不聊生。
郁离安也痛苦,他也痛苦。
原本纪临不出意外的话是绝对不会与大陌交战的,因为容国崛起了,并且想要吞并两国。
大陌与纪临同时受到了威胁,于是一拍即合,不管之前两国打了多少次仗,此番国难当前,一律烟消云散。
沈岚自认为自己并不是多受重视的皇子,所以死也就死了,但没想到的是,纪临的其他皇子在他离开去大陌的期间,大多都死了。而剩下的两个,一个是明妃给纪临皇帝戴了帽子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另一个则是个傻子。
从郁离安在昭宁葬礼上遇刺开始,他就该想到的,他不能死在大陌。
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容国虎视眈眈,稳坐钓鱼台。
他一死,纪临那边就乱了。
刚开始时,纪临帝其实对明妃生的那个皇子是抱有期待的,仅限于在没查出来明妃与侍卫私通之前。
可是后来事情败露了,他盛怒之下将明妃与那皇子扒皮抽筋了。此时纪临已经没有皇子来继承皇位了,而纪临皇室兄弟之间一向不和,所以皇帝与兄弟之间的关系之差可想而知,纪临帝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皇位拱手让人,更何况,他这人确实也不是什么明君。
没有皇子,年纪也大了,纪临帝不可能再生。索性就破罐子破摔,总之看大陌不顺眼十几二十年了,与其等着纪临后继无人而大陌啥鸟事都没有,倒不如把大陌灭了,一起倒霉,谁叫他儿子死在了大陌。
于是,事态发展的愈发的严重,最后逼的郁离安去献祭了。
……
忘川河的尽头是一片漆黑的虚无飘渺。
阴风惨惨,厉鬼哀嚎。白雾弥漫的河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是暗潮涌动。
沈岚停在河畔,任阴风吹起长袍,吹乱长发。
他很累。
当初为了救郁离安,元神已经损耗了大半,而今却连神格都失去了。
已经撑不下去了,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一片混沌。四周突然静得能让他听见远处孟姑娘的叹息声,崔钰执笔又划去了什么。
过了许久又突然像是回光返照一样,混沌中天光乍破,他突然清醒过来。目光流转,却正正瞧见河对面一袭白衣的郁离安正望着他,眉眼很英丽,身段无双,像从画卷上拓印下来的绝世美人。
可是风一过,那如画一般的美人便消失了。
他缓缓抬起手按在心脏上,不疼。
他突然想起幻境中那个说话难听的姑娘,她说:“你是要死了吗?”
他要死了,要灰飞烟灭了。
从此,他与她便可长相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