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在颜玦书房,我问崔钰:“崔钰,你觉得人间怎么样?”
崔钰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啊?人间啊?人间疾苦,人心险恶,没什么好的。”
倒是颜玦停下了手里的笔,抬头对她我道:“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是人还是神鬼妖魔佛,只要心不是善的,到哪里都是人心险恶。”
我点头,没跟颜玦说什么,撑起头问崔钰:“你是不是经常去人间?”
崔钰看了眼复又批起折子一脸漠不关心的颜玦,思量一番反问:“上次教你的往生咒你可会了?”
我立马坐正打着哈哈道:“略懂略懂。”
颜玦依旧不为所动,崔钰则白了我一眼无奈道:“教你往生咒又不是为难你,你怎么就不肯用心学呢?若是你以后去人间遇上天灾人祸兵燹,到时候肯定会见到许多鬼魂,届时你若有心,也可以超度一番,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如果以后遇到你特别想救的鬼魂,你却连往生咒都不会念,那你不会后悔吗?”
我尴尬笑了两声敷衍道:“是是是,我自是知道的。”
这是实话,我自是知道的。往生咒我确实也略懂,但不愿花时间去研究,无他,往生咒不是攻击类法术。
崔钰又白了我一眼,我心虚地别开脸看向月光盈盈的窗外。
月色沁凉,像是郁离安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敛尽一世冷暖。
我心里突然感到有些堵,于是又趴在桌上转而对颜玦道:“我一直觉得郁离安可以不用如此的,反正轮回之后所有一切都会忘了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颜玦笔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才重新动笔,头也不抬道:“因为她有悔。”
我打量着他疑惑道:“往事不可追,后悔有什么用?”
颜玦:“自是无用。”
我又问: “那为什么要后悔?”
颜玦:“因为愧疚。”
我托腮:“如果真的觉得愧疚的话可以做其他的事来弥补,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过去?”
颜玦:“……”
我紧追不舍:“既然后悔,当初就不该……”
“但就是因为后悔,所以才想要改变。”颜玦放下笔看着我的眼睛打断我的话,又说,“再说后面会发生什么,谁能预料?”。
他说得无比认真,一双乌漆麻黑的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
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惊得我和崔钰皆是一愣,诧异地看着他。
颜玦不为所动,还是认真的盯着我,仿佛我做错了天大的事。
我只得别开脸讷讷道:“可是根本就什么也没改变啊,你不是说她回去的只是幻境吗?”
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颜玦长睫微微扇动,低头掩住眸子里的情绪道:“但她不知道那是幻境,在她看来,那就是过去。”
“哦,你说的也没错。”我看向窗外,低声说,“可我觉得我骗了她,颜玦你说我这样骗她会不会不好?”
“她不知道那是幻境。”
“……好吧,没错。”我转过身来,“我还有个问题。”
崔钰和颜玦一齐看我。
我被他们看的不自在,摸了摸鼻尖道:“你不是说幻境里沈岚是真的吗,我就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自己是文曲星君?”
颜玦看了眼我,低头继续批折子对崔钰道:“你来说。”
崔钰颔首,对一脸求知若渴看着他的我道:“当初武曲星君是被贬下凡的,仙骨仙根早就已经毁了,所以严格来说她已经不是神仙了。在凡间死后回到幽冥界自然也同凡人一样,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是文曲星君不同,他是自请下凡的,仙骨仙根都还在,在凡间死后依然是文曲星君。自然也就记得所有的事。”
我点点头:“懂了。”遂凑上前去又一脸八卦问,“当初郁离安为什么会被贬?”
崔钰余光瞟了一眼颜玦,轻咳了两声道:“不知。”
我一是不信他的说词,但他不说我也无法,只能不无失望的哦了一声,坐正伸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子又说:“他俩的故事感觉就像戏折子里写的一样,千年缱绻,痴情不改。啧啧,还真是,这样的爱情也不知让人该说些什么了。”
“那你觉得这样的爱情怎么样?”颜玦突然放下笔问我,眼里依旧是一潭死水。
我想也不想道:“爱情么我是不怎么相信的,郁离安之于沈岚,我觉得更多的是执念。”我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懂男女之间的这种感情,所以没法理解。”
颜玦静静地看了我半响,没说话,又低下头批折子去了。
我摸了摸鼻尖,问崔钰道:“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崔钰摊手,表示不知道。
我耸耸肩,提起茶壶问两人:“要喝吗?”
颜玦换了本折子,没理我。崔钰理了理长袍,也没说话。
见没人理,我也没生气,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里。我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颜玦,放下茶杯一拍脑袋道:“对了,我本来是想问问你大陌和纪临后来怎么样了的,我刚给忘了。你与我说说吧?”
颜玦伸手在虚空中化出一面水镜,头也不抬:“自己看。”
我捧起茶杯,不知道为啥,总感觉颜玦好像生气了。我想了想,我好像也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算了算了,不管了。
我喝了口茶,目光转到水镜上。
纪临和大陌一打就打了四年。
在这四年中,大陌皇帝驾崩,入太庙。庙号高宗,谥号政宣。
后新帝登基,改元平清。
战争结束前两年,政宣帝曾做了件让许多大臣都疑惑不解的事:为淮安王平反,并自拟了一道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就是君主用来自省或检讨自身过失的口谕或文书,简单来说就是检讨书。
虽然当时并不能理解,但后来当一道道捷报传上九天时许多人都恍然大悟了。
他们的皇上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的皇上。
君王都下召检讨自己的过失了,将士们又有什么理由士气低迷连吃败仗?
虽然此前政宣帝抄斩了淮安王府寒了一众忠诚将士大臣的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政宣帝对国家来说,确实是个好皇帝。
既然皇帝都下了罪己诏,那大臣将士们自然可以认为是有奸人作祟,蒙蔽了圣上双眼,才错斩了淮安王。所以他们的皇上都认错了,那他们自然要尽心尽力辅佐,尽心尽力保家卫国。
局势开始好转,即使并不能一下子就将纪临打出大陌,但已经好了很多,相信过不久大陌又将重归平静。
一年后,政宣帝忧劳成疾驾崩,举国同悲。
新帝登基后,不负众望,励精图治。
又过一年,纪临全面撤军。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战争终于结束了的时候,风波又起。
平清二年三月初,容国来犯,一举攻陷了大陌半壁江山。
与此同时,纪临也同样面临着容国的攻占。
常年征战,两国国力早已被拖垮,面对国力富强、兵强马壮的容国,自然一败千里。
政宣帝最担忧的容国,蛰伏了七八年,终于出手了。
多年后,福泽绵延了二百三十个春秋的大陌京都城破,社稷倾覆。
而皇宫紫宸殿内,平清帝一把大火,青史上的大陌留在了冲天火光里。
反观纪临那边,也早就在大陌前灭了国。
光阴流转,尘世间兜兜转转,一晃就过了五十多年。在这五十年间,容国大肆举兵征战灭了其余四国,统一了自大齐后分裂了将近四百年的天下。
自此,天下江山,尽归容国所有。
我唏嘘不已。
颜玦早已批完了奏章,此时正认认真真地码着折子。他将折子码齐摆放得工工整整,收起水镜对我说:“世事就是这般,难以预料,你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哭笑不得,怎的原来还在揪着刚才的事不放啊。
颜玦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脸上表情依旧木讷:“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要去大殿那里,你要去吗?”
我想了想,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要做,去看看也行。于是点了点头,收拾好茶具提起裙摆跟着他去了大殿。
大殿一般是用来审理万鬼事务的。
人死后皆归幽冥,到时有些小功小过的由阴差引领重新轮回投胎转世;有济世之功或是罪大恶极之人则会经层层筛选上报,出类拔萃者来到这个大殿由颜玦亲自审理。
一连审理了好几个有功之鬼,颜玦安排好他们,准备审下一个。
崔钰一袭红袍,一手生死簿一手勾魂笔写写停停。
殿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吼叫,紧闭的大殿殿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我好奇的抬眼望过去,只见大开的殿门处飘着个七窍流血的红衣厉鬼,张着血盆大口瞬间飞到了我的面前,眼里鲜血汩汩,口中没了舌头。
我没觉得恐怖反而觉得恶心,恶心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忘川河里面的恶鬼们。我顾不得腥臭,捏诀刚要将这女鬼弄远点,女鬼就尖叫着被一道青光弹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了不知何时紧闭了的殿门上。
颜玦冷冷的看着厉鬼,指间青光凌凌。
我收起法诀摸了摸鼻尖正欲道谢,崔钰就先一步展开了生死簿念道:“道丰年间清河郡李氏,死于二十二年惊蛰夜,后戕害周府三百五十人口。罪大恶极,尔可知罪!”
我看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厉鬼,好家伙!这是有多大仇,才能杀了人家三百多口人!
那厉鬼抬起头,双眼流血,咧着张鲜血淋漓的嘴巴“咔咔”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人毛骨悚然。我瞥了颜玦一眼,见他仍是副镇定自如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
见那厉鬼不把自己当回事,崔钰拧起眉头正要呵斥,又见紧闭的殿门“砰”的大开了,门前的厉鬼惨叫一声被“啪”的扫到了门后。
崔钰和我面面相觑,颜玦则单手支颐,皆看向门外。
一身着烟蓝长裾,气质温婉的女子出现在视野中。她迷惑地环视了四周一圈后抬眸看向上首的我们,丹唇微启:“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