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醒来,又昏昏沉沉睡下,感觉一辈子都在浮浮沉沉,我想死在梦中。
我还是醒了过来。
乘岚打翻了手里的药碗,顾不得碎片,急忙跑到床边。
“长离,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以前总是巴不得我有多死多远,如今这么关心我倒让我有些意外。
我想起身却发现身体僵硬,完全动弹不得。她拿过软枕扶我起来,我缓了一口气,身体能动了,感觉确实活了过来。
窗外挂着一弯清月,月下老树枝桠横斜如鬼如魅,树下是大片大片的曼殊沙华,红艳如血。我怔了一瞬,抬手摸了摸眼睛,以为是我眼里进了血。
乘岚担忧望着我问:“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我摇了摇头:“颜玦呢?我要见他。”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今天冥界来了位神君,主上还在跟那位神君商榷事务,等会儿我再帮你禀报吧?”
我闻言掀开被子,正要下床,乘岚立刻拦住我:“你做什么?你还没恢复好!赶紧好好躺着!”
我推开她,固执地要下床,她急得骂了一声:“你做什么!不要命了吗?有什么事那么着急!”
我怎么能不急?释空生死未卜,周显魂飞魄散,而当时颜玦亲手将我的逃生之路毁掉,现在我却又在冥界醒来!
我一瞬间情绪就失控了,我吼道:“颜玦呢?让他来见我!”
我满脸是泪,乘岚愣了愣,定定看着我许久,一时之间安静的只能听到我的抽噎声。
“你到底怎么了?”她轻声问,忽然抱住我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背,“长离,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过不去了……
我放声大哭。
心里压着一方巨石,我喘不过气来。我背负了无数人命,最该死的我却还活着。
一阵风忽然吹来,带着丝丝凉意,模糊间看到一抹青影,我抬头,见颜玦正望着我,表情一如既往的木讷。
乘岚放开我向颜玦行了个礼,颜玦抬手示意她退下。她不放心看我一眼,最终还是出去了。
颜玦在我身边坐下,我抱着被子挪进床角,死死盯着他,但一直瞪着眼是件痛苦的事,没一会我就不得不眨眼让眼泪流出去。
他抬手似乎想替我擦眼泪,手越来越近,几乎快贴上我的脸,我一巴掌给他拍开。
他顿了顿面不改色收回手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满,你要见我,想问什么?这次我不会隐瞒。”
他难得坦诚一次,我却不敢相信。
颜玦又道:“这次我不会骗你,阿愿。”
那一瞬间我对“阿愿”这个名字深恶痛绝,因为只有他这么叫我。我深呼吸,吐了一口气问:“释空呢?”
我现在不想知道其他的,无论是作为长离还是作为阿愿的过往,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只是释空认识的长离,只是周显的师父,其他的一切与我无关。
我冷眼看着他,他抿唇,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我问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问题,他问:“你就想知道这个?”
“我就想知道这个。”我冷声回答。
他拂袖而起,转身背对着我。
月光自窗户流进来,幽幽打在他身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许久,他微微转头,目光森然。他冷冷开口:“他死了。”像是夹杂着寒冬腊月的风,冷的人不自觉发抖。
惊雷在脑中炸响,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恍惚许久,我才抬头仰望他,又低笑一声道:“果然是你的作风,颜玦,你还真是从来都不让人失望。”
颜玦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直视着我又开口:“是,他敢忤逆本君,本君将他挫骨扬灰了又如何!”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片平静,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我笑了笑对他说不如何,说我们都罪该万死,我们活着毫无意义,我们渺小如蝼蚁,本就死不足惜。只有你们,只有你们配活着。
他愣了一愣,无措地唤了声阿愿,踟蹰着想要离我近点。
我尽力缩到床脚,墙壁冰凉的感觉从脊背一直传到心里。我的脑袋一阵巨痛,耳朵里嗡鸣一片。我瘫靠着,喉头一甜吐了一大口血。
血腥味在空气中横冲直撞,仿佛也在质问我,说他们都死了我怎么还不去死?我有什么资格活着?
我闭上眼想,我是真的很讨厌血。
我最终还是没死成,最后崔钰代颜玦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告诉我我原本是四界魔域之主长离,一千五百年前天魔交战,我在大战中陨落,魔族覆灭。后来颜玦将我的残魂投入轮回,转生成归墟古国十三公主祁愿,由于一出生便天生异象,我被奉为神女,世代守护归墟至宝扶桑之心。
扶桑之心可生死人肉白骨,凡人得之可长生,但这并不是扶桑之心的主要用途,扶桑之心是归墟之根本,神树扶桑的心脏,没了扶桑之心,神树将会枯萎,届时归墟便会沉没在汪洋之中。
一千多年前,归墟最终国灭,无论是谁都再也找不见入口。
他又告诉我,说释空原是舍利成佛,两千年前不知何故踏足四界魔域,给魔域带来可灭顶之灾,后来被魔域众魔毁去肉身,落入凡尘。他之所以尽心尽力帮我,本就不安好心。
崔钰说得真真假假,我有些相信但又不全信。
他叹了口气又说:“你手里那生死录原本是魔族之物,天界得了这一战利品,却发现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天界还是就着生死录仿造了命簿,幽冥司也借此仿造了生死簿。于是生死录就更加没什么作用了,一直放在司命那里做摆设。至于鬼笛和红莲业火,那也都是你的东西。自你陨落后,鬼笛一直是冥主大人替你保管着,至于红莲业火是你的本命之火,你生它生,你死它灭。”
崔钰又道:“你曾是魔帝,天界自然会忌惮,所以想方设法置你于死地也是理所当然的。长离,你怪不得旁人,要怪就怪你现在太弱小了,谁也保护不了。”
他的话字字诛心,我一时之间手脚冰凉。
后来我又得知,自我从凡间回到冥界,其实已经过了五十余年。
过往已被埋葬,但我的记忆却越来越深刻。
我又不得不待在冥界,平淡如水的过着以前的生活。
某日正帮着乘岚打理彼岸花花田,颜玦忽然不声不响地出现,我被他吓了一跳,脚一崴差点掉进忘川河。
他一把把我拉过来,有些愠怒:“若是我不拉住你,你知不知道掉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我毫不在意道:“你若是觉得这条河危险,倒不如直接填平了它,以你的本事不难做到。若是嫌麻烦,那就做一个护栏围起来,免得哪天又有谁掉进去。”
他沉默许久,呼吸有些急促,问:“你就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长离,那件事你怎么就不能忘了?你要记到什么时候!”
“那你就等我死了再问这个问题吧。”
我转身欲走,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来找你,是因为你需要做一件事。”
我停下脚步,他继续道:“你需要去一趟凡间,如今天下大乱,正是生灵涂炭之时,我要你去解救他们。”
“好啊。”我一口答应。
颜玦沉默一会,突然道:“长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起杀心。”
我回头笑看他:“你让我去凡间积功累德也是认为我罪大恶极是吧?但你担心我魔性未除会忍不住杀害无辜,所以才这么叮嘱我。颜玦,你何时见过我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就因我是魔,所以你就觉得我一定会杀人对么?”
他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随你吧,我也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了,现在就送我去凡间吧,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鬼地方。”
他怔怔看着我,喉结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新安二十二年,时隔五十三年,我又一次来到了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