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凝已经在静室关了一个月,这是她关的最认真的一次禁闭。以前关禁闭,大多是因为她偷奸取巧应对师尊布置的任务,因为抵触心理,那些禁闭都是耗时间。而这次,她确实有认真思过,因为她觉得这次的确闯了个大祸,心虚理亏的不行。
藏剑室的经历,尤其是师尊的反应和责问的话,让千凝感到惶恐。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当下她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但事后回想起来,千凝忽然又为此高兴起来,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早该明白的事实,现在有人管教她了,她已经成为了那个人的责任。
千凝回想起自己的经历,从她记事起,没有人可以依靠,她从来都是自己为自己负责。后来到了天墉城也还是这样,她始终把自己处于独立的位置,即使拜师紫胤真人后也依然如此,所以当紫胤真人安排的功课不随她的意,她便不自觉地将紫胤真人摆在了对立的位置,并且开始抵触,就像一种自动激发的保护机制。
现在千凝才真正明白了,拜师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学习剑术道法,师尊还会管教她,教她以前从没有人教过的道理,教她成为更好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成为了师尊的责任,师尊不是在对立的位置,而是第一个真正跟她站在一起的人,第一个她可以依靠的人。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听师尊的话,应该珍惜上天恩赐的这段师徒缘分。
千凝想清楚这些后,一改之前面壁耗时间的状态,每天都十分认真的完成紫胤真人安排的功课,她本来就有悟性,研习经义写的体悟也越来越有见地。紫胤真人看着千凝的这种变化,觉得很满意,于是终于还是在腊月二十七那天,把千凝放了出来,并且恢复了她和其他同门一起习剑的课程。
千凝到书房向师尊问安,紫胤真人观她神色,眉目之间清明了许多,于是温言道:“禁闭一个月,可是想通了。”
千凝点点头道:“是,弟子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了。”
这时古钧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剑匣,他走到紫胤真人的书案边,侍立在侧。
紫胤真人起身打开剑匣,道:“这把剑是为师为你所铸,本想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给你,不想你的剑在藏剑室被龙渊斩断了,也许这便是机缘所致,为师现在就将这把剑交给你。此剑名为澄舒,剑成之时,为师将一道神识注入其中,日后你执此剑修行,当澄心静虑,化去戾气,守住心中清明,浩气长舒。若你违背为师的叮嘱,执此剑任意胡为,为师亦会知晓,你可听清楚了?”
千凝顿首称是,接过澄舒,触手不似其他兵器那般寒冷,倒有几分温润。观其材,焕焕如冰释,观其光,濯濯如水流。细看剑身和剑柄的雕饰,如出水芙蓉般雍容而清冽。
千凝得此剑十分喜欢,拜谢了师尊,便去了练武场练剑。
当林千凝出现在练武场的时候,众人都非常惊讶,按照姜蓉蓉和灵如的说法,大家都以为明年都不一定能见到她了,谁知她竟在年前被放了出来。此时教剑法的师叔还没来,大家便围上来。
姜蓉蓉笑道:“你终于出来了,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两年都不一定能再见到你呢。”
千凝道:“可能是师尊见我诚心悔过,就放我出来了。”
姜蓉蓉又笑着对众人道:“千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拜师之后不但修为大进就连面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呢!”
千凝瞪了她一眼道:“说什么呢你!瞎说什么实话。”
一旁的灵如道:“说起来,你拜师之后被关禁闭的次数也确实太勤了些,比我们这些人这些年加一起都多。”
千凝低头笑了笑,悠悠道:“以后大概不会了。”
姜蓉蓉突然惊呼:“你的剑换了!”
众人注意到千凝手中的剑,纷纷发出称赞艳羡之声,有人问道:“这把剑看来可不一般啊!不会是紫胤真人铸造的吧!”
千凝:“是啊,我原来那把剑牺牲在藏剑室里了,师尊为我铸造了这把新的。”
灵如:“这把剑有名字吗?”
千凝:“师尊说叫澄舒,澄心静虑,浩气长舒。”
姜蓉蓉:“哈哈哈!这个名字好!肯定是之前在后山你跟师兄打架,让他老人家觉得你太浮躁,啊不,太暴躁了!所以要你澄心静虑呀!”
千凝看了看姜蓉蓉,接着冲一旁的肇明问道:“我暴躁吗?”
肇眀避开了她的目光,仰头望天。
她又冲另一边的肇洹问:“我暴躁吗?”
肇洹迟疑了一瞬,说道:“也没有很暴躁,也就一般般暴躁吧。”
“你!”千凝说着就要上前。
刚刚说话的时候,周围几人正在传看澄舒剑,此时剑正好在肇明手里。肇明把澄舒一横,帮肇洹挡住了千凝。千凝低头看了一眼剑,无奈的夺过来,泄气道:“也许吧。”
姜蓉蓉笑道:“澄舒剑果然管用啊!”
众人闻言也都哄笑起来。
此时沈冰荷站在人群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本来也在人群里,当那把剑在众人手中传看的时候,在她的眼前递过,她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一闪身躲开了。她退出人群,远远的看着那把剑在朝阳下闪烁光华,那光华刺痛了她的双眼,更刺进了她的心。
自从林千凝拜师紫胤真人之后,沈冰荷便刻意回避她。沈冰荷一向内敛自持,面上没有显出什么,在一起修习的课上见面大抵还像以前一样,只是私下再没聚过。林千凝问起来,沈冰荷只说是大比之时见了各位师兄的修为剑术,便觉要更加勤勉修习,无心其他。
其实沈冰荷自己知道,她是怕见林千凝。因为林千凝如今是紫胤真人的弟子,去找她难免要去临天阁,一起叙谈难免听她提起与紫胤真人相处的事。每靠近林千凝一次就提醒自己一次,梦寐以求的东西已落入他人手中,这一场较量自己输的有多彻底。对沈冰荷来说,这无遗是一种凌迟。
沈冰荷以为只要自己尽量回避,眼不见为净,潜心修炼,年深日久也许就能化开这个结。而今日,澄舒剑在她眼前递过的时候,她才明白,有些事是躲不开的,只要林千凝还是紫胤真人的徒弟,这种让她剜心刺骨般痛苦的事就会一直发生。
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所以功课排的也没有平时那样紧了,这天便有了空闲时间。姜蓉蓉提议,千凝好不容易放出来了,不如一起下山逛逛,也好买些东西,于是千凝便同姜蓉蓉,灵如,肇洹,肇明一同下山去了。
几人逛到掌灯时分才回来,姜蓉蓉又买了很多东西,肇洹先帮她送回开阳楼去了,灵如和肇明陪千凝回了临天阁。
临天阁的大门正敞开着,紫胤真人刚刚从陵越那里回来,行至第二道门墙时听见大门口传来声响,细听之下知道是千凝回来了,正欲进门的时候,听见门口的千凝笑道:“干嘛呐!你是野人吗?给我!”
紫胤不由的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
只见千凝正从肇明手中拿过一提东西,然后解上面系的扣子,灵如在旁眉眼弯弯的笑道:“这绳子虽细,却是剑麻编的,想咬断怕是也难呢。”
肇明用手挠头,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他们因下山逛街并没穿天墉城的道袍,而是均着私服。千凝穿一件玫瑰紫束腰半身裙,上有蕊蝶暗纹,内衬鹅黄色团花中衣。一头长发全部用发带束起,盘成发髻,发带尾端的流苏随着千凝的动作晃来晃去。
紫胤真人见此情景,若有所思。这时灵如和肇明都告辞离去,千凝也进门来,两手都拿了采买的东西,一手搭在肩上,一手垂在身侧,进来的时候脚步轻快,夜风吹起裙摆,像盛开的紫莲。
紫胤真人幻化成一道剑气而去,只一瞬便到了书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作此反应,未及细想,便透过窗棂看见,那一抹紫红进了第二道院门,在荧惑的月光下如精灵一般在他眼前飘然而过,进了西厢。
紫胤真人不由得想起从前,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光景,恍惚间,眼前这紫红色的身影似与故人重合……
转眼新年便到了,这是林千凝在天墉城度过的第四个新年,由于今年紫胤真人也在天墉城,所以这个新年似乎比往年热闹许多。
晚上摆了宴席,众弟子和长老们皆相聚饮宴。天墉城弟子们素日清修,终于可以饮些酒了,大家皆开怀畅饮,席上谈笑风声。
宴席上的长老们都比较早就离席了,掌门陵越也没有久留,而是陪紫胤真人到临天阁品茗叙话。长老们一走,没了拘束,一众弟子们又欢饮了多时,才渐渐散去。
这次千凝在席上没少喝酒,她拜师紫胤真人,平白长了一辈,可大家年纪相仿,又一起学艺三年,所以还是像往日一样论交,没太在意她的辈分,反而以此为由灌她喝酒,终于是把她灌醉了。这会儿姜蓉蓉和灵如师姐正拖着她往临天阁走,一路上走的磕磕绊绊,千凝还时不时的说胡话。
三个人正艰难前行的时候,迎面走来了戒律长老和他门下弟子律辰师兄。戒律长老在众位长老之中最为严厉,众弟子们都怕他。姜蓉蓉和灵如见是戒律长老赶紧行礼,千凝便被仍在了地上,二人又赶忙把她扶起来。
不料千凝此时却开口说起了胡话,她指着戒律长老道:“尔等乱臣贼子!”灵如吓了一跳赶紧按下她的手,千凝却继续道:“寡人要将你们……一网打尽!”说此话时一挥胳膊,正打在了旁边扶着她的姜蓉蓉脸上,姜蓉蓉也是微醺,没有躲开,直接被打翻了。失去一边的支撑,千凝的身子往下滑,灵如赶紧使劲往上捞,她自己额上已经冒出冷汗。姜蓉蓉则在旁边捂着鼻子,晃晃悠悠地试图起身。
律辰低头忍笑,戒律长老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无可忍,喝道:“成何体统!”
灵如最终没能捞起千凝,只能半跪着扶住摊在地上的千凝,赶紧跟戒律长老求情,“千凝喝醉了,一直在说胡话,她不是有意冒犯长老的,还请长老恕罪。”
戒律长老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道:“律辰!”
律辰敛容拱手道:“弟子在。”
戒律长老:“你帮她们送林千凝回她师尊那!”
律辰顿首称是,戒律长老一甩袍袖离开了,口中尤自说着:“真是成何体统!”律辰见师尊走远了,便抱起千凝朝临天阁而去。
这一路上千凝格外不老实,不知是否因为醉酒难受,她一直在律辰怀里挣动。千凝因模样生的妍丽,平日是不施脂粉的,而此刻因醉酒的缘故,双颊晕红,唇光滟滟,眼神迷离间又似有娇嗔之态,律辰细看之下,但觉惊艳非常。千凝一只手抓住律辰的衣襟,挣动间,律辰只觉得怀中人身体温热,呼出的气息更热,那气息打在律辰的胸前,仿佛要把他烫出一个窟窿。
律辰第一次觉得去临天阁的路竟然有这么远,他感觉身体里似乎烧起了一团火,一颗道心就置于火上烤着,马上就要烤焦啦!律辰加快了脚步,只希望赶快到临天阁,不然他真怕凡心大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临天阁中,陵越正跟紫胤真人叙话,陵越看了看时辰,疑惑道:“宴席也该散了,千凝怎么还没回来?”
紫胤真人道:“许是去尚德楼,跟往日同住的师姐妹说话了。”
陵越:“弟子叫人前去尚德楼寻她罢。”
紫胤真人摆摆手道:“不必,这半年我对她严厉了些,她难得跟师姐妹们相聚,今日又是新年,且由她去吧。”
师徒二人又说了回话,古钧前来禀报:“主人,千凝喝醉了酒,被送回来了……”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喧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