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荷御剑飞上断崖,眼泪已夺眶而出,她跌坐在崖边,呆呆地望着深谷血雾,旁边是林千凝的澄舒剑。刚刚她明明可以把林千凝拉上来的,妖兽在血雾之中已是强弩之末,帮千凝挣脱并不难,只要她不放手,那妖兽失去气力自己也会放开千凝,可是她放手了……
“我必须放手,这不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怎么这会儿反倒心软了?”沈冰荷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沈冰荷知道崖下是血幽谷的时候,便打定主意借此机会除掉林千凝,她故意要与妖兽同归于尽冲下山崖,因为她知道林千凝一定会救她。她原本打算在千凝御剑相救的时候,趁其不备出手把她打入血幽谷,没想到还没等出手那妖兽便反扑上来。
沈冰荷本以为自己恨得下心对林千凝下手,没想到妖兽袭击林千凝的时候,她反而条件反射一般的拉住了千凝。那一瞬间过后,她终是遵从了自己原本的意图,任凭林千凝落入深谷。
沈冰荷想起过往,心中百转千回。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心问口,口问心,就这样在崖边坐到黎明。
夜色渐退,天边显出淡淡的蓝色,太阳还没出来,那蓝色看上去冷冷的。沈冰荷不由得想起了昆仑山上那个一袭蓝衣的清冷身影,她慢慢站起来,拭去脸上的泪痕,眉宇重新舒展,面上重归宁静,“一切都结束了,此刻就是新的开始。”她这样想着又望了望天边的蓝,展颜笑道:“今天天气一定不错,正好上路回昆仑山。”
她拾起旁边的澄舒剑,细细的看了一回,这是她第一次细细的看这把剑。以前她只觉得这把剑刺眼,看了让她难受,所以她一直避免去看。即便一起下山的这些时日,林千凝每天都带着剑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让她避无可避,她也从不敢细看这把剑。
此时沈冰荷把澄舒剑拿在手中,一只手慢慢地抚过剑身,果然如那日众人看剑时所说,有几分温润之感,就像那铸剑的仙人。观其纹理雕饰,精美雅致,可见铸剑的人十分精心。
沈冰荷看罢微微一笑,淡淡道:“可惜了这样好的一把剑。”说罢便将澄舒剑扔进了血幽谷。
她心中暗想,此事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彻底,绝不能把澄舒剑送还给紫胤真人,她要彻底抹去林千凝的痕迹,让林千凝从紫胤真人身边彻底消失,一丝念想都不能留下。
沈冰荷当天便御剑回到了天庸城,回去后先向她的师尊戒律长老禀告了此次外出办事的情况,也禀明了林千凝为除妖兽落入血幽谷。戒律长老一听大惊,又赶紧带着她到天烽阁,向掌教真人陵越禀明此事。
在陵越询问详情的时候,沈冰荷都据实说了,除了最后她见死不救的事,她只说是妖兽反扑上来把千凝拖入血幽谷,她来不及相救。
沈冰荷尽述前情后又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弟子无用,没能救回小师姑,请掌教真人责罚。”
陵越叹口气道:“罢了,这也是她该有此劫,你不必太过自责,且回去休息吧。”
沈冰荷道:“是。”施礼后便退出去了。
出了天烽阁,沈冰荷深吸了一口气,刚刚禀事时她的眼眶里盈满了眼泪,那眼泪像一层屏障,雾蒙蒙遮住了她眼底的愧疚和心虚。到了外面,微风一吹眼泪很快就风干了,沈冰荷望着临天阁的方向,心想:“从此你便又是那个清冷孤绝的仙尊了,就同多年前我在凌云阁见你时一样。即使我再也没有机会拜入你的门下,只要我能留在有你的地方,只要我还能有机会见你,无论多久见你一次,多久我都愿意等。哪怕最后也只能远远地看你一眼,也已足够。“想到这里,她一转身,眼神坚定的往尚德楼走去。
戒律长老也告辞后,陵越便派人去请妙法长老芙蕖,他不相信林千凝就这样死了,芙蕖到后,陵越说明缘由,便让芙蕖为千凝卜卦。
卦象显示绝处逢生,芙蕖道:“据我所知血幽谷是绝无活路的,但从卦象上看分明是有生机的,现在只能看天意了,但愿千凝能逃过这一劫,否则紫胤长老他……”
陵越叹了口气,悠悠道:“当初我劝师尊收林千凝为徒,原是想宽慰师尊,若此番千凝真的葬身血幽谷,又失去一个徒弟,岂非让师尊更加伤心。”
芙蕖不忍心看陵越自责,劝解道:“长老收徒一事也是机缘,缘起缘灭皆有天意,又岂是人能左右的,你又何必自责呢。”
陵越:……
送走了芙蕖,陵越便去了临天阁,一路上忧心忡忡,不知怎么跟师尊交待。虽然芙蕖卜卦见生机,可血幽谷也确是有进无出的地方,他看见和听见的所有关于血幽谷的记载,细节或有出入,但却都有同一个信息,那便是落入其中只有死路一条。
到了临天阁大门口,陵越不敢进去,在门外徘徊。紫胤真人在里面以千里传音之术唤道:“不必为难,进来说话罢。”
陵越近了书房行礼,紫胤真人依着澄舒剑的那道神识,已感觉到千凝可能出事了,见陵越的神态便更加确定了。
陵越思虑一回正欲开口,紫胤真人道:“前因后果你且详细说说。”
陵越便不再犹豫,赶紧将沈冰荷所禀之情细细说了,紫胤真人听见林千凝落入血幽谷眉间一紧,陵越小心劝慰道:“师尊,千凝是纯灵之体,到底与常人不同,我已经让芙蕖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还有生机,我这就派人去往七绝峰一探。”
紫胤真人收敛了神色,沉声道:“不必,依澄舒剑的方位来看确在血幽谷,谷中血雾弥漫,派人去探也是枉然。”
陵越道:“那千凝她……”
紫胤真人:“生死未定,既然卦象显示有生机,或许能逃过此劫。关于血幽谷虽有记载和传说流传至今,但其中究竟如何,后人望而却步皆未曾得见,谷中或许确有生路也未可知。”
陵越点头道:“师尊所言极是,如果千凝真的能走出血幽谷,那澄舒剑的方位就会有变化。”
紫胤真人:“正是,若千凝离开血幽谷,为师便可以寻着澄舒剑找到她。”
陵越叹道:“但愿千凝能逢凶化吉,逃过一劫!”
紫胤真人也闭目轻叹道:“但愿如此!”
陵越担心师尊,便在临天阁多坐了一会儿,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往日紫胤真人知道陵越事务繁忙,不会多留他。今日因看出陵越的心意,紫胤真人便由着陵越,好让他安心。等陵越告辞回天烽阁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陵越走后,紫胤真人本想打坐静思,入定之时猛然间好像听见小徒弟林千凝在唤他,“师尊……师尊……”紫胤真人惊醒过来,只觉心神不宁,再想入定也不能够了。
他清修多年,世间百态,生离死别,早已看淡。二十年前屠苏离去的时候,他知晓屠苏的心意,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因此他虽有不舍,却无不安。
而此刻,紫胤真人对自己的感觉有一些迷惘,“怎会如此……”他这样想着,起身踱步到窗前,月光如水洒落中庭,他不觉看向千凝的房间,每天这个时候她房间的灯必是亮着的,而此时的西厢漆黑一片。
紫胤又想起一年前,新年前夕千凝下山晚归,大门外笑语落珠,二门外红裙翻飞,到中庭如月下精灵一般在他眼前飘过。
紫胤真人想到此处,暗暗叹了口气,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失去千凝也许不只是失去了一个徒弟,一年来渐渐靠近他的久远情愫,也会再度远离,渐渐解封的前尘故梦也会再度尘封。
闭目凝神探查澄舒剑的神识,并无变化,紫胤真人抬头望向天边的明月,眼神中透出无尽的牵挂和担忧。
千凝落入血幽谷后便失去了意识,第二天午后才转醒过来,她的腿被妖兽抓伤了,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擦伤和被火煞岩灼伤的伤口翻着血肉,看上去触目惊心。她试着凝聚真气,无奈真气也已泄.尽了,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
然而千凝的第一个想法却是:“我竟然还活着!”
她勉强翻身仰躺着,观察周围的环境。深谷中,放眼望去遍布火煞岩,期间偶有焦土。她十分幸运的最终滚落到一处焦土上,周围都是通红的火煞岩,有些正燃着灼灼烈焰。不远处是跟她一起落下来的妖兽,成群的赤蝎子正在啃咬它的躯体。深谷边缘的崖壁,因常年被烈焰炙烤都是黑色的。此时天已经亮了,但血雾浓重,遮天蔽日,从谷中往上看,根本见不到阳光,只能看见艳阳照耀下的血雾,也似烧着了一般,在上面翻滚着,好像随时都会有火球从中落下来。
“好一个血幽谷!也算名不虚传,真似地狱一般!”千凝在心中暗暗惊叹。她又看看那妖兽,心道:“完了,赤蝎子吃完它就该来吃我了吧……”
忽然,千凝见前方崖壁旁边似有悠悠的光华闪烁,细看之下发现竟是澄舒剑,千凝不禁苦笑,心中叹道:“连剑也要扔下来么?竟不能容我至此!往日情分都是假的吗?同为入门弟子一起修行的时候不是很好吗?那时教我认字的时候不是很好吗……”想到此处,千凝越发感到难过,其实她如何不明白呢,往日相交是真,而今怨怼也是真,不过就是此一时彼一时。
千凝看着澄舒剑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心想:“也好,有澄舒剑在身边,总好过孤身一人死在这里。”
澄舒剑与她距离不远却也不近,这段距离之间有火煞岩的烈焰和食人血肉的赤蝎相隔。千凝见此情景不觉想到,也许她与师尊之间其实也是这样……
以前姜蓉蓉总说千凝运气好,这么容易就拜入紫胤真人门下,千凝虽然嘴硬但是心里还是承认的。她也曾细细想过,”妖兵来犯那日,师尊跟璇玑说我是他的徒弟,其实不过是为了救我吧,我顺杆爬给他磕了头,他便真的认了我这个徒弟,如此就拜入了师尊门下似乎确实容易了些。“而现在看来,拜师虽容易,但要修这段师徒缘份,也许实际上正像眼前这段路一样,阻碍重重。
千凝艰难的挪动身体靠近澄舒剑,期间又被火煞岩灼伤,但她依然没有停下,她无论如何总还是要拿回澄舒剑的。
每靠近澄舒剑一寸都是钻心彻骨的疼,双眼在烈焰炙烤下流出眼泪,模糊了视线,而千凝却一心只想着要拿回那把剑,这种渴望压倒了一切感官知觉。渐渐地,她自己也分不清,此刻拼命靠近的到底是剑,还是为她铸剑的人,拼命要拿回的到底是剑,还是这段师徒情缘……
千凝终于拿到了澄舒剑,她倚靠在崖边石壁上,将剑紧紧的攥在手里,抱在胸前。
此番难逃一死,千凝不禁回忆起过往种种。想来她只在天庸城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这一生虽少喜乐,但她早就习惯了,也并不会为此而悲悯自己。一直以来,她唯一恨的就是,为何自己心无所依,无来处也无去处。
藏剑阁一事后,她才终于有了归属感,不想短短一年光景,这一切便化为乌有。而今就要葬身此地,看来林千凝终究是福薄之人,到底还是不配有这样好的归宿。
千凝又回想起这一年多在临天阁的光景,她虽然任性胡闹,师尊却始终循循善诱,悉心教导,平时更是对她关怀备至,事事都为她考虑周全。师尊待她那样好,终于化开了她心头凝结了十几年的寒冰壁垒,如此深恩厚意,如今她想报答却是再不能够了。
想到此处千凝泪如雨下,她越发想念师尊,此时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渐渐倒在地上。千凝觉得昏昏沉沉的,眼睛渐渐失了焦距,最终没了光亮。她不觉将澄舒剑抱的更紧,听着赤蝎子在她身边爬过的声音,不多时便再次陷入了昏迷。
在昏迷中,林千凝不时对着澄舒剑低低地呓语,一声一声唤道:“师尊……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