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点点黄蕊,片片雪白。漫野雪白的杏花林中,有一书生打扮的男子卧坐在树下,独自对弈饮酒,这书生名叫宋岚。
与他相见时,闻湫白九岁。
妹妹闻湫雨失踪,母亲忧思成疾,夜夜噩梦缠身,每每见到闻湫白,思女之心更切,多次吐血昏迷,神志不清时会跑到闻湫白房中,对熟睡中的闻湫白拳打脚踢。
犹记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父亲外出办事回来,给闻湫白带了一串红灿灿的冰糖葫芦。
“湫白,过来!”父亲唤她走过去,将冰糖葫芦递给她。
都说心里苦的人,多吃些甜食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那一日,她刚张口咬了一嘴满是蜜糖的冰糖葫芦,含在嘴里还未咽下去,便被突然出现的母亲狠狠打了一巴掌。
“你这个害人精,竟然还有脸在这儿吃东西?”闻夫人面色狰狞满眼愤恨地瞪着闻湫白,“快说,你把我的小雨藏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你回来了,我的小雨却不见了?”
血水顺着嘴角一点一点溢了出来,九岁的闻湫白嘴里含着一小块冰糖葫芦,还有被母亲一巴掌打掉的牙齿,不敢吐出来,只能硬生生吞了下去。
“哭哭哭!一天到晚你就只知道哭!快说,你把小雨带到哪儿去了!你快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闻夫人推搡着她瘦小的身体,眼泪住不住地往下掉,她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摇摇晃晃朝地上跌去,死死咬着嘴皮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闻阁主急忙冲上来扶起她,护在她身前,对闻夫人柔声细语道:“夫人别生气,外面这么热,我陪夫人回房去歇息吧!”
看见闻阁主,闻夫人的神志似是清醒了一些,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紧紧抓着丈夫的手,不停地问他:“夫君,找到我们的女儿了吗?”
“快了,就快有消息了,”闻阁主神色暗淡地搀扶着她,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夫人你不要难过,我陪你回屋休息一会儿,我们先把病治好,等你的病好了,小雨也就回来了!”
“我没病!我没病!快让我见见我的女儿,求你们让我见见我的女儿。”
“好好好!你没病,你只是太累了,我们回屋休息一会儿就好!”
“我的女儿啊!你到底在哪儿?她还那么小,外面又那么危险,要是有人欺负她怎么办?她今天有没有吃饭呢?……”
每次被母亲打了,父亲都会带她到屋顶上看星星,他的眼眶总是红红的,和白天那个高高在上、一脸威严,让门下弟子犯怵的闻阁主简直判若两人。
“小白,别生你阿娘的气,她和阿爹一样,都很爱你,你还记得她从前给你缝衣裳、做饭,带你去花园吗?”
小湫白点点头,那些美好的回忆她当然记得,可那些事,阿娘只在闻湫雨还在的时候做。
阿爹,我真的是阿娘生的吗?
不知从何时起,小湫白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疑惑,可是她从来不敢问出口。
她害怕,害怕知道答案。
“小白,你阿娘心里是喜欢你的,只是她现在生病了,等阿爹把你妹妹找回来,治好你阿娘的病,我们一家人就能和从前一样了。”
“真的吗?”小湫白仰头看着闻阁主问道,星星映在她满是泪花的眼眸里,越发让人心疼。
可那时候,闻阁主只是点点头,无数次的希望之后,迎来的是一次次失望,让他们一直徘徊在绝望的边缘。
面对上穷碧落阁其他人的恶意与嘲讽,小湫白可以假装看不见听不见,唯独阿娘说的话,如同诅咒一般,不分白天黑夜地纠缠着她。
曾经好几次,她躲在门外听到阿爹和阿娘因为自己吵得面红耳赤,她能做的,就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即便是犯了错你也不该对她动手!更何况小雨失踪根本就不关她的事!”
“那天要不是她怂恿小雨去外面玩,小雨又怎么会失踪?老天呀!为什么失踪的不是那个害人精,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女儿?”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以后这些话不许在小白面前说,那孩子一直在责怪自己,她那么小的年纪,你怎么忍心让她承受这么多?”
“她不好过,难道我就好过吗?凭什么我要忍受母女分离之苦?”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和你说不通,我去书房睡好了!”
“你!——”
“都是你没用,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好,一天到晚只会在我面前逞威风!”
小湫白站在雨里哭了很久,她也在问上苍,为什么那一天被黑影带走的人不是自己,除了连绵的雨声,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淋了那一场大雨,她大病了一场。醒来时看见姑姑回来看她,她求姑姑带她离开上穷碧落阁。
“好!”姑姑梨蕊夫人点点头,温柔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小湫白,姑姑带你走!”
梨蕊夫人是镇守魔界封印的神女,她居住的青璃宫就在离魔界不远处的梨山。
山群环绕绵延千里,可容纳千余人的青璃宫,却只有她们姑侄二人居住。
梨蕊夫人时常要前往魔界边缘巡视结界封印,很少会留在青璃宫,即便回来了,也不过与小湫白匆匆吃一顿饭,然后将自己锁在暗阁内闭关。
吃穿用度,全靠小湫白自力更生。
那一日,小湫白在青璃宫饿了整整七天,梨山能吃的她全都尝过了,远远看见山下似是有炊烟升起,她独自一人下山找吃的。
走到兰溪镇外的杏花林迷了路,见到了躲在树下偷喝酒的宋岚。
见到生人,她吓得转身就逃,没跑几步就被宋岚追了上来,误以为他是坏人,小湫白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好痛啊!小丫头你属狗的吗?”
他换了一只手拎着她来到树下,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烧鸡递给她,“我的手可不好吃,你要是肚子饿了就吃这个吧!”
“真是难得,竟然有人可以走进杏花林,这下总算是有人能陪我说说话了!”
小湫白心无旁骛地盯着宋岚手里的半只烧鸡,香味引得肚子里的馋虫咕噜咕噜地叫。
她冲上前一把将烧鸡抢了过去,缩到一棵杏树背后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一边吃着烧鸡,一边躲在树后偷偷看他,只见他自顾自地坐在杏花树下喝酒,见她看着自己,便冲她笑笑,“你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
宋岚和小湫白见过的其他人不一样,从不骂她也从不打她。他笑起来的样子,总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每次小湫白下山来找他,他都会准备好吃的等她来,然后给她将很多凡间的趣事。
“宋岚,等再过几年我长大了,我给你做娘子好不好?”
她和他并肩坐在杏花树下,满脸稚嫩地仰头看着他,满树的杏花全都映在她眼底。
童言无忌,惊得宋岚刚喝进去的一口酒从嘴里喷了出来,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还真是……”
“你和我成亲好不好?”她小脸鼓得通红,对于成亲一词,全是因为宋岚给她讲的故事。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个人成了亲,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宋岚仰头看着满树的杏花笑而不语,小湫白有些急了,追问他:“宋岚,和我成亲好不好?”
“不好!”他回头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小脑瓜,脸上的笑容如春光乍暖,“姑娘家家的,张口闭口就提成亲,你羞不羞?”
她摇摇脑袋,又问了一遍:“你和我成亲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他站在耀眼的阳光下,风扬起周围细碎的杏花如春雪拂过大地,他的身影,比阳光还闪耀。
“待我此次上京考取了功名,回来就和她成亲。”
她没有生气,只是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很好奇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可无论她怎么追问,宋岚都推说他记不得了。
为了参加上穷碧落阁的执念师考核大会,她一直留在梨山青璃宫勤修苦练。
成为执念师之后,她选择了地势偏远、人口不多且没有什么灵气的兰溪镇。
刚开始时,她想要守护的,只是那个名叫宋岚的书生。
当她曾幻想过很多次,在自己苦修的日子里,宋岚考取了功名,骑着高头大马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虽然觉得错过了他的婚宴心有遗憾,可她还是很为他开心。
当她以执念师的身份满心欢喜地来到兰溪镇时,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昔日熟悉的杏花林变成了一座杏花酒楼,楼内却没有一棵杏树。
她走进杏花楼,一眼便看出杏花楼的老板娘虞三娘有古怪。
明明是凡人的身体,里面却装了妖精的神识,她多番试探,虞三娘却表现得和凡人一样,对于自己的不同,她似乎一无所知。
只是她身上的执念,隐约让闻湫白觉得很熟悉。查探之下,才得知其中真相。
原来闻湫白幼年时遇见的宋岚,不过是寄养在杏花妖幻境之中的一缕冤魂。
早年间他上京赶考,才出了兰溪镇就被附近猖獗的山匪杀害了。
魂魄被困在了杏花妖的幻境中,因为心上人虞三娘的执念牵绊,魂魄一直未消散,而记忆却一直停留在遇害的前一天。
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杏花林幻境中,他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走不进来,直到年幼的闻湫白闯入幻境中。
两个孤独的人,一大一小,一人一鬼,竟成了朋友。
以虞三娘身上的执念为引,闻湫白得知,在宋岚被山匪杀害的第二天,与他青梅竹马的义妹虞三娘就来杏花林认领他的尸身。
村民都为宋岚的遭遇感到惋惜,纷纷劝她看开些,帮着她将宋岚的尸身埋了。
她一直跪在宋岚坟前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最后悲伤过度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见良人,空对孤坟无处话凄凉。
无人知晓,那一日虞三娘一头撞死在杏花树下,林中的杏花妖感其二人情深,用自己的内丹和多年的修为救活了虞三娘,与她人妖合为一体,故而才有了后来的杏花酒楼。
知晓真相的闻湫白一直在暗处保护她,不让任何的仙门之人、修道行者靠近她,直至和她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以她远方表妹的身份留在杏花楼。
闻湫白深信,只要虞三娘活着,只要她对宋岚还有执念,终有一日,他们一定还会相见。
怀着这样的期许,多年来她一直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虞三娘
若是宋岚还活着,他一定希望自己这么做。
“宋岚,对不起,是我没用!阿娘说的不错,我就是一个害人精!”
“宋岚,我……我也想见你!”
“傻丫头,我知道你尽力了。没关系,或许这样的结局,才能让我们都的到真正的解脱。”
“这么多年,你和三娘都辛苦了,是时候该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