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戏幕方罢笑荒唐
凤兮站在繁华的街市口处,举目四望。
有卖甜皮鸭的店铺,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有街边摆着小摊卖各种精致小玩意的小贩,大声在吆喝着;还有卖小吃的,端着簸箕四处叫卖……
手里举着唐人的几个小孩,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一不小心就撞落了凤兮揣在怀里的东西。
落地一声脆响,瞬间拉回了凤兮的神识。
她低头看着掉落在地上,露出一角的镯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弯腰去捡。
本想什么都不带就走的,可偏偏忘了手腕上的绾玉镯。
一看到它,凤兮就忍不住想起了九重天的那人,一想起那人,就忘不了那晚在门外看到的一切。
他和百花凝汐看起来那么般配,她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要是没了她,他们那样郎才女貌,早就在了一起。
那时清楚的意识道这一点的凤兮,直直落荒而逃。
她一路跑到了九重天的大门口,沉衍之前渡给她的仙气,好像一下不够用了。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天门,强忍着心头的不适,将一边昏昏欲睡的守卫给摇醒了。
守卫还是之前那个守卫,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凤兮就知道他不是很喜欢她。
对于这点自知之明,凤兮还是有的。
所以她只是客客气气地想让他帮自己一个忙,“这么晚了还叨扰仙君,着实不好意思。”
“什么事?”那守卫不耐烦地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到凤兮,“腾”地一下,立马就坐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揉了揉眼,结巴道,“你……你……怎么是你?”
凤兮眉眼埋得低低的,一点都不像第一次他见到的那样,傲气十足。
虽然他是站在百花凝汐那一边的,可是看到凤兮现在的这副模样,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劳烦仙君送我下界一趟,我下去拿点东西。”
凤兮嘴唇早已泛白,可她依旧不动声色地以一种卑微地姿态,请他帮忙。
守卫没有说话,但也没马上施法送她下去。
他围着凤兮转了一圈,好像在辨别她话里的真假。
凤兮却直接搬出了沉衍,她说:“百花仙子今日身体不适,是沉衍上仙派我下界去去东西的。”
一听到“沉衍”二字,再想到那日两人亲密的样子。守卫不疑有他,将手中的叉戟往地上一扔,直接二话不说,捏着法术,送凤兮下了天界。
直到第二日沉衍上仙找过来,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是被凤兮骗了。
……
凤兮最终还是将地上的镯子重新捡了起来,毕竟这个镯子,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
她刚被送到人界,巧的是,人界刚好也是黑夜。
和九重天一样的夜空,没有闪烁的繁星,只有寂寞深远的漆黑。
她走在黑暗中,看不清脚下的路,手腕上的镯子却在无穷的黑夜中,散发着幽幽的清辉。
凤兮看着腕上的镯子,失神了片刻,最后还是借着那一点光芒,走出了黑暗。
她先回了在归兮山脚下的那间小屋,现在就算没有人陪伴,她也能直面归兮山。
她换了一套朴素的衣裳,什么都没带,留了一封信给沉衍。
绾玉镯本也是取下来的,可凤兮就把它放在手心里看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将它带在了身上。
她笃定了沉衍一定会找她的,也确定他一定会回去那个地方。
所以她留了一纸书信,只让沉衍不要找她。
她看着脚下的路,虽然处处人生地不熟,但这三界之大,总会有她的偏安一隅。
现在,就从这里开始,她带着季清风的愿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山水有相逢,她会遇到更好的未来。
所以凤兮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被人群挤进了一家戏院。
人声嘈杂中,她算是了解个个大概。
说今日的来的可都是名角儿,特别是唱青衣的那个女子,浓艳的戏妆下,是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芳容。
凤兮也不恼,既来之则安之,倒不如坐下来,好好看一出戏,也是很惬意的。
她其实不是太喜欢看戏,可是总喜欢里面的一个个刻骨铭心的故事。
和话本里的描写比起来,被人栩栩如生演出来,更让人记忆深刻。
凤兮也不知道自己走了走了什么运,在这人山人海的戏院里,她竟然被挤到了最前的位置。
小二还热情地给了她一盘香瓜子,嗑着瓜子看戏,是人生难得的一种追求。
几声重鼓响罢,几名浓妆艳抹的伶倌,咿咿呀呀唱着约定俗成的调子,从后台绕到了前面。
在做足了铺垫后,这场戏的主角,这才隆重登场。
台上的女子身子曼妙,不难揣测有一张较好的面孔,她以水袖轻掩着面,只露出一只带着戏意的桃花眼。
着实有一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感。
凤兮也来了兴趣,嗑瓜子的动作越发变得缓慢,盯着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眼神越发灼热。
那一瞬间,好似她就是那台上的人,她的一哭一笑,都隐隐在牵扯着她的心。
凤兮赶巧儿,正赶上了当下最脍炙人口的《牡丹亭》。
那柳莺莺思君、念君、怨君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到了沉衍。
沉衍对她多好啊,可最后还是无法放下。
随着柳莺莺最后宛转哀愁的一句——
为我慢归休,款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幕天。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
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
这场戏最终款款落幕,多少人听出了里面的相似,忍不住涟涟落泪;有的也只是哀声叹气,感慨此情的坎坷……
凤兮坐在那里,听着周围一片的哀叹声,眼帘已经湿润两人,却拼命眨着眼,忍着不让泪落下。
她其实不只为这戏里动容,在戏外,她也被台上那女子的一个回眸,瞬间击破了心房。
她说不上来那个眼神的感觉,留念不舍、却又无可奈何,最最诠释了她的内心。
不知为何,台上的女子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天涯找到了知己,彼此最明白对方的感受。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凤兮看完整幕戏,最终得出了这个绝对的结论。
一曲哀情落幕后,四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
最终只剩凤兮一人,依旧还坐在那里,手边还是一杯满满的茶水,却不似之前那样热气氤氲。
人走茶凉,大概就是这番感受吧。
他和沉衍,又何尝不似一出粉墨之戏。
纠纠缠缠这么多年,最后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们又想起了过去。
他们是戏里的两个伶人,来来回回,终究还是错过了彼此。
是戏子,也是傻子。
身在戏中,得一晌贪欢,也就觉得知足了。
然而再经久不衰的戏,也终有唱罢的那一刻。
待到谢了戏幕,看客笑了笑,哭的哭,笑完哭完后,又是一片人走茶凉,谁也不会为了谁而等待。
她和沉衍,就像活了两幕戏。
你方唱罢我登场,
台下他们笑荒唐。
凤兮不愿再做他们口中的荒唐,她终于从那座折磨人的戏园里逃了出来,她却又发现对那段磨人的过往,是最让人怀念的。
收拾戏台的杂役,以为又是看得入了迷,迟迟还没回过神来的戏痴。
于是动作小心地没有打扰她,先收拾了别处的,最后终于迫于无奈,忍不住打断了凤兮的沉思。
“姑娘,姑娘……”
凤兮好像听见在叫她,只是声音好像有些遥远,她听得有些恍惚。
凤兮涣散的眼神终于重新汇聚了视线,她一脸疑惑地看向面前的人,
“你是?”
小杂役也没有催赶他,好脾气地解释道:“姑娘我们打烊了,您看要不明日再来?”
话岁说的委婉,凤兮还是听出了言外之意。
她笑了笑,起身不好意思地鞠了一躬,然后慌忙逃出了那处伤感之地。
看着凤兮匆忙离去的背影,小杂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小声道:“倒又是一个深情之人。”
他年纪虽小,但好歹在这个梨园工作了这么久,来来往往的人多的数不清,久而久之,他看过的人,也数不胜数。
可倒像她这样深情的,一坐就是一天的人,他从来只见过几个。
一个是她。
还有一个是好几年前,只要唱了《牡丹亭》,就在这一个人坐上一天的书生。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来没来过了。
听说是觊觎青衣的美色,被人给活活打死了;又有一种说法是,家里没钱挥霍,在那个冬天,被冻死了……
总之是再也没来过,他们家青衣,也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要唱《牡丹亭》,就能硬生生把人唱哭。
仿佛她就是那生在戏里的人。
凤兮迈出房门的那一刻,夕阳耀眼的光芒直直对上了她的瞳孔,刺得她睁不开眼。
先前一派热闹的景象早已成了一片落寞,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只留了些枯叶瘦菜。
凤兮站在那里缓了好一会儿,任由夕风凉飕飕的吹在身上,她不禁裹了裹衣裳,也抵不住这吹进心里的寒冷。
不知走了多久,清冷的月色隐约朦胧着四下无人的街道。
凤兮突然就清了清嗓子,在深深的夜色中,高声唱着:
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