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薤琅的首饰已经打好了,总共七八样。除了一个镶银丝的菊花玉钿惹眼些,其他几样都清雅低调,很契合那套衣服。
东西虽多,但拢在一起不占多少位置。送来后棠觉揣在随身小兜里,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借口送给周虞词。
第二日虞词心情好些,自己提出上街去首饰铺相看。没法,棠觉只能跟着她去。
周府所在的西市北部,接近东市,首饰铺也有些,不过都是些高档甚至极品的东西,穷苦如虞词二人,门都不用进。肯定买不起的,不如不看,看了更难受。
两人一路往西市南边走。
棠觉是习武之人,这点脚程实在小意思。虞词就不行了,身娇体弱的,没走多久就得靠墙歇一歇。她没多少钱了,雇不起马车。
她抱歉地对棠觉笑笑,“玫儿,辛苦你。连累你跟着我……”
棠觉摇摇头,“姑娘,还是让我背你走吧?”一个小姑娘,还没重剑重呢。
虞词剐了她一眼,“净爱说笑,你也不看看你这小身板儿。”
行叭……
棠觉张望了片刻,官道上过来一辆流苏垂幔、华丽的小车,两匹矮脚马拉着,慢慢地跑。一看就是哪位富家千金的私驾。
不等虞词阻拦,棠觉跑到路中间张手拦车。
小车停了,棠觉也不管车夫面色不善,高声问道:“不知里面是哪位善心的女郎?可否让我主仆二人搭个车?”
车里人轻笑一声,撩起了幔帘。“你们要去哪里?”
“西市南。”
“好,我们路过西市口。上来吧。”
棠觉拉着面红耳热的虞词钻了进去。
里面也是主仆二人,那女郎跟虞词年纪相仿,面如月盘,目光温柔可亲,一身华服,金银玉石。
“那什、什么,嗯,多谢女郎……”周虞词吭吭哧哧地道谢,转头小声凶棠觉:“怎么可以拦人家车!太没礼貌了……”
“无妨的,”那女郎笑得温和,“小事而已,能帮则帮。”
她又打量棠觉,“你的这个丫鬟胆大心忠,我做个说和的,可别说她了。”
虞词羞赧地笑笑,缩着身子。同样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她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棠觉比她自在得多,看对方打量自己,坦荡地回视。
下车时,那女郎对她道:“不知怎的,感觉有些熟悉,忍不住多看两眼。”
棠觉摆摆手表示不介意,“我亦有这个感觉。有缘的话,下回再叙。”
“好。”女郎笑了笑,放下帘子走了。
两人踱入西市,一路走走看看。有那些租了店面在卖的,价格都会高一些,但做工更精细,用料更讲究。虞词看了又看,还忍不住偷偷摸一摸。奈何真的没钱了,只能不舍地放下。
而街边摆摊卖的,不说雕刻花样如何,料子多是木头、铜铁,偶尔看见玉质的,也是成色极差的边角料。只有平民妇人、下人婆子才会戴。
这样的首饰戴去给圣上选妃的场合……怕是还没开始就被当成不知哪儿混进来的阿猫阿狗,给轰出去了。
转了两条街,虞词也累了,带棠觉在一家馄饨摊子坐下。一边等馄饨上桌,一边捶着酸痛的腿。
“看来看去都是那个价。”虞词愁道,“不如,就刚才那个摊子吧,虽说料子差,怎么也是玉的……”
正说着,一男一女拉拉扯扯地过来了,争吵声大,往来行人都侧目。棠觉一看,是那晚在成说楼遇上的胖子和姑娘。她缩了缩脖子,赶紧四处张望,没看见那个直觉奇准的西域男子,松了口气。
又想,自己用的还是那晚那张脸,热闹都不敢看,努力减少存在感。
那边争吵的内容已经飘进她的耳朵:“我不管!我就等在这儿,他迟早会回来!”
那两人坐进馄饨摊子,也点了两碗。是在棠觉背对的方向。
路宽一个头两个大,“姑奶奶哎……我是真的没钱了!你每天吃饭、住客栈,都是要花钱的……”
洛萤菲:“你骗三岁小孩儿呢!那么大的武林盟,连这点薪水都付不起?!”
路宽心说你对钱都没概念,武林盟的薪水再多,也架不住你天天住天字号房,一餐摆满桌的招牌菜。你懂个屁。
洛萤菲看他不吭声,更不爽了,“实在出不起,就让锐哥哥来啊!是他托你照看我,你找他报销!他堂堂一个西域明……”
“你住嘴!”路宽急忙打断她,陆城锐来奉池是机密,怎么能大街上随便囔囔出去的!
洛萤菲愣了愣,嘴上还硬:“哪有这么巧……”会被西域的探子发现……
这里的确没有西域的,却有个暗门的。棠觉起了好奇心,看她的意思那个男人身份还挺特殊?改天让暗影去查一查,记个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而且你凶我!你怎么可以凶我!!”洛萤菲反应过来了,一双美目瞪得溜圆,控诉地看着路宽,好像他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路宽要崩溃了。女人诶……女人!!怪不得陆兄不近女色,且近几年取向越发诡异……
他在心里呐喊,但你也太不是兄弟了!大半夜收拾细软,冥尘身跑路了,丢下他一个人对付这妹子!
棠觉背对他们,听得乐不可支。
讲道理如果是她来哄,肯定分分钟哄好。其实她还挺喜欢这种娇娇的女孩儿的。可爱。
虞词看了看她,“你为什么把脸埋在碗里?”
棠觉面不改色:“哦,馄饨太好吃了,婢子以前都没吃过这家。太感动了。”
虞词吭哧半天,瞟了路宽洛萤菲那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棠觉:咦我没放醋啊?怎么有股酸味儿……
洛萤菲那边又自顾自怜了起来,“唉……为什么啊,锐哥哥为什么不接受我……”
“咳……不如,你在帝都先找点事做?边做边等他?”
“哦?也行……”洛萤菲总算想起来自己最初离家出走的目的是什么。是体验这大好江湖啊~
“我会武功,可以给有钱人家的女孩儿当护卫!”
然后把人拐带得跟你一样离家出走吗?路宽在心里吐槽。这多有可能啊!嘿主子!外面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有我保护你别怕!然后两个羊羔一起被骗入虎口……啊……
“……要不你先去镖局?最近莞南有点乱,很多商队缺人手。”
兴许是他提到莞南,旁边三四闲人有了话头。
“哎……要说莞南啊,是真不太平。春汛发了,无处不河泽。好多人逃难出来,淮南道各县各城都有,全拦在城外进不去。”
“不会吧?开春之初圣上不是已经下令,让户部林峻林大人下去视察各地的防汛工程么?”
“啧,工程问题水多深哪……林大人能不能囫囵活着回帝都还是个问题。”
“世道不公哟,那边已有暴.民作乱,占山举旗,这边圣上这几日还要选妃……”
“这能怪圣上了?还不是左相那几个巨蠹……”
“嘘!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虞词听得一知半解,愁眉锁眼叹道,“难得出来一趟,才知世事多艰难。玫儿,你说等我面见圣上,要不要跟他提一提外面的民意?”
棠觉悠悠道,“圣上未必不知道呢。”
“那为什么……”
“等您入宫,您就晓得了。这些不是您现在该操心的事,还是随婢子再去前面那家首饰铺看看吧。”
“不行的,那家一看就很贵啊!”
“说不定能捡漏呢。”棠觉看到远处一家首饰铺好像是林老板名下的产业,忽地心生一计。
两人起身结账,往那边走去。
这家铺子卖的东西比别家还精致,花样很新,虞词一进门目光就牢牢黏在四周的货柜上了。
棠觉一边注意着她,一边走到柜台前。袖子里滑出暗门小巧的令牌,很快收了回去。
掌柜的笑容滞了一刹,扬起更恭敬的笑。
棠觉把随身小兜里的首饰全部拿出来,偷偷塞给掌柜。故作羞涩道:“掌柜的,你这儿最便宜的首饰是多少银钱?”同时做了个口型:说实话。
掌柜的便道:“最便宜的也得四两银子。”
“一件?”
“一件。”
虞词听到,羞红了脸走过来,要拉棠觉走。
“唉……”棠觉叹气,“能赊账么?我家姑娘着实需要一套头面,过两日要去参加春选呢。若她得选,将来荣华富贵了,不仅还您的钱,还要好好酬谢您的恩情!”
她这话说得太光棍,十分像个骗子……
虞词急了,“赊赊赊什么账啊!”她好歹是周府小姐,出来买东西还要赊账,这,这成何体统!
“那就付一点?”棠觉对掌柜道,“咱们付一点,算租的,租回去用一用,过两天还您,您看成吗?”
“成,成啊!”掌柜笑道,“我这儿正好有一套别人订好了又反悔的,正愁怎么卖呢,借你们两天不成问题。这就给您包起来!一共一百五十文!您走好!”
虞词走出铺子时还感觉晕乎乎的。
她看看手里的包裹,弱弱地道,“这就……办成了?”
“昂,办好了。回去吧。”
她盯着棠觉看。
棠觉十分淡定,“姑娘为何这般看我?”
“是不是又是你……”
“婢子若有这般本事,还用得着给姑娘您当丫鬟吗?”
“也是……”虞词点点头,走了两步,忽地轻轻掐了掐她的胳膊。“谁让你老喜欢骗人……以后不许骗我。”
棠觉爽快地点头,“好的姑娘。”那是不可能的。
因事情办完了,回去的路便走得不着急。
两人默默无语走了半路,虞词忽然转头问她,“你说那些事不该我操心,你说的不错,祖训也言说女子不可干.政。但是……既然男子那么厉害,为什么解决不了呢?”
她抬头看看天边的夕阳,那光景仿佛要把帝都灼烧殆尽。“祖父、伯父、父亲,他们是朝廷命官,在我眼里他们是顶顶有能力的。你说他们有在为那些失去家园的灾民操心么?”
“没有。”棠觉淡淡道,“民生是户部的事儿,不归他们管。”
“……你懂的真多。”虞词小声咕哝。
“婢子来周家之前,给一商人做侍女。从小走南闯北,自然见识了很多。”
“好吧……那你再多说一些。你知道我祖父那么大的官儿,是做什么的呀?”
“哦,太傅的话,位列三公,教教太子读书,主持参与各类大典,之类的吧。”
“……可是当今圣上还没有太子?”
“是啊。”
虞词不说话了。她心里有片一直压着她的天空,忽然塌了一角。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有一天她身居高位……是不是能做到祖父、父亲都做不到的事?
晚风吹得她有点冷,旁边娇小的婢女是唯一的热量来源。
她小指头轻轻勾住了对方的小指,像拉勾一般。她小小声地重复道,“你以后可别老骗我呀……”
“嗯。”棠觉头也没转,心不在焉地回答。
很多年以后,周虞词想起暮色中的那个侧脸,相互偎依的热度,都觉得……
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