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契合的玉佩,玉梅才相信唐小鱼,她告诉唐小鱼这是百里鄂亲信才有的印契。
玉梅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刻字,断断续续说起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唐小鱼忍住叹息的冲动,静静听着明音倾诉,悲伤的故事千千万,大多从无法左右自己命运开始。
于明音是切肤之痛,于唐小鱼是镜花水月。
明音的厄运始于家破人亡,她本以为到了仰慕已久的云谲楼就能过上安稳日子,可惜只不过是从地狱七层降到十八层。
云谲楼初创时确实是苦命女人的福地,第一代楼主皓月,可怜天下被辜负的女子,于是在桉常府的落月山上修筑楼宇,给可怜人一个安身处。
奈何好竹出歹笋,皓月的女儿不成器,将母亲一手创立的门派双手奉给了一个虚有其表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百里鄂的父亲。
父兄有恶行,子弟学之则无不肖。
百里鄂把他亲爹贪慕虚荣,伪善奸佞学足十成,也比他那个父亲更有野心,可惜到底是江湖门派养出来的习性,格局太小眼界也窄。
金钱,美人,长生不老,也不过是些玩物。
投其所好而不是投其所需,本质上就不一样。
权贵无常性,惯是喜新厌旧,百里鄂为了邀宠不得不花样百出。
唐小鱼可没那么蠢,兵权,盐铁,她占了俩,造反都行还怕难立身?!!
这也是为何她能借力上官家,给万菱这样一个商户女子要来封号,而百里鄂费尽心机,梁王连一点儿施舍都不给。
梁王骄奢却不傻,在当权者眼里,江湖门派算什么?有用时是刀,作乱时是祸。
难登大雅之堂。
梁王贪墨国库的罪名,直接就甩给百里鄂去善后,谋害朝廷命官,连太妃姜氏的亲族都不放在眼里。
唐小鱼不知说百里鄂无畏还是无脑,想来两个都有,才会去惹姜氏一族。
她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明剑是否知道,百里鄂蹭动过用明语邀宠的心思。”
明音摇摇头,眼角有泪,她凄然道:“明剑和明语都是傻的,一心一意待百里鄂父子,我想过要逃,带着明语回老家去,吃糠咽菜也好过被人当鸟儿养。”
“可我到底斗不过百里鄂,他太擅长骗人,和我同去的姑娘又有几个清醒,都是被梁王妃灌下药汤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玩物。”
“梁王玩腻了就赏给门客,门客再转赠友朋,再惨一些发卖出去从此失了音讯,我和姐妹们除了没在勾栏挂牌,又同那些卖笑女子有何异。”明音愤懑得攥紧拳头,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眶里滚落,她咬牙切齿,呜咽两声,带着哭腔咒骂道:“多少姐妹成了百里鄂荣华富贵的垫脚石,哈哈,贪慕权势,多可笑,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
“确实是个玩意。”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当狗还自备狗粮的蠢材,这便是唐小鱼对百里鄂的评断。
明音自顾陷入回忆中,捂着一张残破的面孔时哭一时笑。
唐小鱼别开脸,过了许久,哭声渐渐歇了,她才问:“明剑能为明语背叛百里鄂否?”
明音泪中带讽,轻蔑的哼了声,她拭掉泪水说:“能,我与明剑到底隔了一层,明语是他亲妹。”
“好,明天我安排你见明剑,你要做的很简单,把今天同我说的,一五一十再和明剑说一遍。”
明音脸上露出阴狠的神情,她问:“堂主是要明剑记恨百里鄂。”
“恨,那太简单了,我要他生不如死。”只有明剑恨海难填,他才会有拉着云谲楼陪葬,唐小鱼把玩着茶盏,玩味地视线落在沉底的茶叶上,她要把明剑打入地狱,让他堕入血海永不超生。
她同情明音、石鸢儿的遭遇。
无论在哪儿,女人生来就不易,唐小鱼不会自己动手除掉百里鄂,也不会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冒险。
女孩子就该活得漂漂亮亮的,那些腌臜事就留给明剑去做,反正百里鄂养他,也是拿来当刀使,既然是刀,捅谁不一样。
唐小鱼从不以好人自居,她默了片刻,已经做了要百里鄂自食其果的决定:“你当初带着明语逃走,是谁给百里鄂通风报信的,明剑么。”
“是他。”
“呵呵。”唐小鱼冷笑数声,这抹笑只在嘴角勾了一个弧度,不曾进到眼底:“你想不想杀了明剑。”
“杀了?”玉梅不解,声音却是上扬的。
“对,杀了。”唐小鱼说:“你不恨明剑愚蠢么,他对百里鄂坚信不疑,明明可以放你走,却执意要带回去。”
玉梅咬牙道:“怎不恨他,若我不是残花败柳之身,就能为二哥生多几个孩子,他是那么喜欢孩子,他那么好的男人。”提到夫婿,玉梅表情瞬间就柔和了,像被一股巨大的温柔抚平了怨恨和悲伤。
“二哥对我越好,我越恨,当初逃难的时候,我就不该喂明剑那一口粥,让他死在路上多好。”
农夫后悔捂热了毒蛇,明音恨明剑愚钝害她万劫不复,当初的种种心软惦念亲情,到头来竟是至亲把自己推入火坑。
唐小鱼看她把帕子都哭湿了,眼泪还止不住,便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两人对坐无言,一时安静。
东厅因明音的凄诉略显暗淡,可隔着两个院的戏台,热络的声音却穿墙过瓦落跳跃在空气中。
唐小鱼莫名有一种悲喜同生的悲悯感。
就好像坐在医院走廊上,产房里在迎接新生,而手术室里却传来噩耗。
哎~~~
当然,今天悲的不止明音一人,褚二哥刚来领走自己的媳妇。
商商便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她撞开拦路的弟兄,指着门外大骂:“唐小鱼,你的新二当家简直就是个黑心肝!”
“说人话。”唐小鱼呵斥道。
商商豁地夺过唐小鱼手里的茶壶,拽着她的胳膊硬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赶紧和我走,小易要被打了,他姐要当着大家的面打,廖三当家也劝不动。”
“小易让我来找你求救。”商商急着救人,使劲把她推出门,唐小鱼被顶着跨过门槛。
“他们如今在哪儿?”唐小鱼不紧不慢的问,喧闹的声音还在持续,从库房搬桌椅的弟兄,三三两两从游廊经过。
水田镇的宴席喜欢讨好意头,必定在太阳落山前开席,今早宣布其实有些急,应该提前三日准备,好在平时漕帮也要做几百人的午饭,用料预备充足,再让名下的酒楼挪些过来,也是足够的。
“哎,唐小鱼!你想什么呢!”商商又气又急,伸手在唐小鱼眼前晃了晃,一边跺着脚,一边尖声叫道:“去救人啊!”
“不用去了,你前脚刚跑出来,后面易兰就开打。”唐小鱼把她晃悠的手按下去,不过五鞭子,早打完收工了。
商商瞪着眼,须臾,梗着脖子反驳道:“我不信,小易让我来找你求救的。”
“小易自己去请罚的,让你来找我,就是想把你支开,好让易兰动手,你在那边闹,易兰面子挂不住。”唐小鱼听到商商说是小易让她来的,就已经懂了:“他们姐弟演周瑜打黄盖,懂不懂,你智商不在服务区太久,能全须全尾走到水田镇,完全可以位列世界第九大奇迹。”她实在忍不住揶揄商商。
商商不理会唐小鱼的恶意调侃,半信半疑的瞅着人,最后哼了一声,倏地转身照原路跑回去,看着她小牛犊一样的背影,唐小鱼无奈摇摇头。
难怪香梨对商商心怀芥蒂,一个冒冒失失一个少不更事。
唐小鱼怀揣着心事回了万家,门前还有两三百人拿着借据来讨说法,启家那笔烂账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妹子,你用过饭没有。”万菱在正屋用饭,听说唐小鱼回来了,把筷子一搁就出来接人:“我有事想跟你说。”
有事,谁找自己是没事的。
唐小鱼心里嘀咕抱怨,她本打算先回花厅厢房休息一会儿的,哪知万菱在垂花门堵自己。
嗨~~~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好啊。”她藏起疲惫,挤出一个从容的笑,唐小鱼抬脚刚要同万菱去正院,香梨就领着上官泠婼的贴身丫鬟——欢儿匆匆走来。
欢儿先给二人见礼,才转身同唐小鱼说:“堂主,我家夫人有请,有要事相商。”
呵呵,才念完就应验,万菱当初一的时候,十五在来的路上,事赶事说的就是现在这情形了,唐小鱼无力的达拉下肩膀,向万菱问道:“万姐,你很急么?”
万菱先看欢儿,欢儿是上官泠婼亲自教养的,芙蓉如面冷如冰,她淡淡回视万菱,这位舵主竟露出尴尬的微笑,同时摆摆手。
“妹子,我不急。”
“堂主,孙大人也在。”欢儿催促。
“好,我知道了。”唐小鱼向万菱递了个抱歉的眼神,转身跟着欢儿离开万家。
等她从县衙归来,之前的情形又再次重演,这次是廖史飞,唐小鱼一只脚才跨过垂花门,廖史飞嚷嚷着开席的叫声就自背后传来,她翻了个白眼,扶着门框一叹再叹。
“舵主呢?”唐小鱼吸吸鼻子,抬手扇掉那股味,沉声问他:“你喝了多少?”一身酒味,廖史飞贵在愚忠,最大的缺点只有——嗜酒且易醉一个。
廖史飞嘿嘿挠着头,他因贪杯经常被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憨笑着:“就三杯。”说着举起了四只手指。
都到了不用吹气测试,目测都能判断醉酒的程度,竟还大大咧咧穿街走巷来接人。
唐小鱼心累得连翻几个白眼,唯一庆幸的是,这位老兄过街没被轮子碾。
“堂主到!!!”
“堂主到!!!”
两声高亢的通传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戏台上早已开锣,演的是孝子为母报仇的忠义仁孝英雄故事,全本是演不完的,今天选了一折——孝子六战守将的打戏,唐小鱼不懂戏,只见那白面武生功架了得,身如灵猴咚咚咚在台上翻着空心跟斗。
台下的观众大气不喘,一个个目不转睛极是入迷,自发齐声给武生数数: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三十!
啪啪!
武生赢得满堂彩。
“易兰。”唐小鱼抬眼寻人,在扎堆的人头里逡巡许久,才看到易兰和袁鼎义,二人正在安排乡绅入座。周围嘈杂得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唐小鱼随手唤了一个弟兄去把二当家叫来。
“堂主,您回来了。”易兰急忙赶到,她累得一头汗,声音嘶哑不清,唯独两只眼睛熠熠发光像两团火。
“这戏班子不错。”她夸了一句,等着易兰反应。
易兰果然没让唐小鱼失望,她眨眨眼,连忙道:“红包已经准备好了,堂主,你看。”说着就从腰上解下一个红绸缝的袋子。
沉甸甸的一包碎银,足够多了。
“好,兆家来人没有。”刚才唐小鱼好像看到几个兆家的孩子从跟前跑过,她不太记得孩子的名字,只是觉得面熟。
易兰答道:“来了的,就坐哪儿,戏台旁边。”说着朝戏台左手边的几桌指了指。
来了就好,唐小鱼让易兰带自己去找万菱,三支祭天地的香续上第二轮时,宴席正式开始。
万菱和唐小鱼在主桌落座,漕帮四大堂口只有伏虎堂不在,万菱站起来一抬手,校场上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童言无忌嚷着开饭,把大家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