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因多住了一个余内侍,原先安排的人手又不够了。
县衙没这么多人,仆妇只能从漕帮出,或者直接从万家要。
“婶子,玉梅也去?”褚夫人有些犹豫,她不让玉梅出门,而是自己跑去问苏芬婶:“她这样,把吴御史吓到怎么办。”
苏芬婶催几个老妈子动作快些,趁吴御史还在外面,得赶紧去驿馆把厢房收拾出来,那些仆从的午饭晚饭也要准备好。
别到时候要啥没啥,让人看了笑话去。
“有什么,吴大人那样的清官,什么奸佞邪恶没见过,怎会以貌取人。”苏芬婶抽空回了一句,等把细软装好,又再催人赶紧上车:“别磨蹭了,驿馆里都要放咱漕帮的人,不能让外人钻了空子懂不懂。”
“哎。”褚夫人应道,转回去把玉梅拉上车。
万家有万老夫人坐镇,漕帮内务有郑夫人在,苏芬婶带着人去驿馆,虽然临时临急的要人,但还是能抹得开面的。
“我说,他师娘,你见过京官么,咱做的菜也不知是咸是淡,合不合胃口。”厨娘有些忐忑,其实车上的老妈子都一样。
“我也没见过。”褚夫人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孙县令,道听途书倒是知道大官很多,知府啥的,说来惭愧她一个教书先生的媳妇儿,却也没见过多大世面。
好在她男人熬出头了,吴御史在陛下面前都是能叫上名号的人物,跟了他做主簿总比做教书先生强。
“他二媳妇,你做点心最好看,到时候你得帮着我。”厨娘对玉梅笑了笑,惭愧道:“我就会做大菜,小玩意我做不来啊。”
玉梅很随和的应了她,车上的妇人又开始聊起家里的孩子都跑去凑热闹了,连公公婆婆也是。
“不知道,吴御史现在到哪儿了,我们动作要快些,要是收拾的时候被吴御史撞上,那多丢人啊。”有个妇人说。
大家都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在理。
水田镇,女塾。
“吴兄这就是女塾了。”孙县令把吴湘领入女塾时,刚好到了开午饭的时候,朱三和香草把孩子聚集在食堂里,女孩子叽叽喳喳小麻雀一样,加上朱三母亲,还有负责打扫女塾的一对夫妻一共五个人勉强能管过来。
“要不一起用饭罢。”上官泠婼建议,人都到此处了,难道还转出去吃个午饭在回来,书斋里也有地方招待。
欢儿听了一个长随禀报,小步走到上官泠婼身畔,低声说:“夫人,堂主来了。”
“赶紧把她请进来。”上官泠婼忙道。
“谁来了。”吴湘好奇问。
“就是信义堂主——唐小鱼。”上官泠婼浅浅笑起,她解释道:“方才人太多,都是来看看御史的,她带着人去疏通百姓,所以吴大哥没有见着人。”
“疏通百姓,难怪我们一路来,也是秩序井然的,原来是这位堂主的功劳。”
“功劳算不上。”唐小鱼走进来就听到吴御史说话,她朝这位朱衣大人抱拳行礼,随后大大方方任对方打量自己。
吴湘严谨的目光在她身上审视许久,最后才讶然看向上官泠婼,问道:“怎会如比年轻。”
上官掩嘴呵呵低笑,有些逗趣的反问:“吴大哥眼里的堂主是多大年纪。”
吴湘摸了摸鼻尖,再看向唐小鱼,犹豫道:“应该如万舵主那般年岁罢,看着真的太年轻了。”
“在下确实是信义堂主。”唐小鱼含笑面对在场的人,笑容背后藏着些许疲累,今早一出门她就觉得百姓好像太过热情了,后来想想水田镇两万多户人,加上周边的乡,村,坊等其实整个观澜县人户也就三万七左右。
这些人里能到观澜县外走动见识的并不多,只有一成不到能走出去,大多还是漕帮走船的弟兄。
造成这种羊群现象,多半是百姓生活简单,又忍不住好奇心。
新马桶还香三日呢。
吴湘由衷夸赞唐小鱼道:“真是年少有为。”
“女先生,饭菜已经端到书斋里了。”香草见缝插针的过来禀报。
上官泠婼请几人到书斋用饭,女塾的饭菜属于女孩子喜欢吃的那种花花绿绿的搭配,一碟羊肉焖青萝卜,一碟白菜,一碟酸辣鱼皮加粗米饭。
唐小鱼看着那碟酸辣鱼皮沉默片刻,说起来除了大集日摆摊,其他时间她腌好的鱼皮、煮好的丸子都送来女塾给孩子加餐了。
没有保鲜的冰室,遇到自己技痒时,只能靠这帮孩子消化,可最近唐小鱼忙得脚不沾地,并没有做酸辣鱼皮,女塾更不可能摆别人的鱼皮到自己面前班门弄斧。
能做和她一个味道鱼皮的,整个水田镇只有一个,唐小鱼已经好几天没有空搭理的那个人。
她寄情工作来缩短和小白相处的时间,行为确实很渣,因为唐小鱼心底已经把他归入嫌疑人的行列,在自己查清楚真相之前,过去那种相濡以沫的状态都不会有。
“哎,这是什么菜。”吴湘端着碗,好奇的夹了一撮鱼皮,上官泠婼说是酸辣鱼皮,他尝了一口,咀嚼几下,两眼微睁一切尽在不言中——是吃到好东西的表情。
唐小鱼也夹了一撮放到嘴里,熟悉的味道蔓延齿颊,其实味觉比爱还刻骨铭心,唐小鱼尝到了属于记忆最深处的味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是一种代代相传铭刻味蕾的记忆。
恢复一段记忆后,唐小鱼更确定自己现世成长的某段时间和小白是重叠的。
可他不是系统的儿子么?
书斋里用饭的几人,大多沉默着,偶尔交谈几句。
吴湘问唐小鱼问题的时候更多。
“唐姑娘是怎么想到要办女塾的,这和季亦师姑娘不谋而合啊。”
又是季亦师,唐小鱼不露辞色的咽下一口羊肉,不答反问道:“请问吴御史小时候和娘亲在一起的时候多,还是和爹在一起的时候多。”
吴湘不明就里,还是回答:“自然是娘亲。”
“所以我才办女塾,就这么简单,至于那位季亦师姑娘如何,我只是略有耳闻,她确实胆大,在下佩服。”看人下菜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唐小鱼做事情都不喜欢大肆宣扬,她喜欢在大局已定后坐而论道,之前尽量保持低调。
唐小鱼不会傻到觉得为民请命的吴湘能理解她女子平权的理念,既然是雷区,那就别傻兮兮踩进去。
说完上官泠婼冲自己眨眨笑眼,唐小鱼就知道没说错话,自己和吴御史之间还是求同存异的好。
“在下有一件事很好奇,最近有传闻说禹南县的柚子出了事,不知有几分真假。”她岔开话题。
吴湘放下碗筷,他碗里已经空了,长随想要为他添饭,吴湘谢绝了。
他叹口气,幽幽说起禹南县的见闻来:“那几山头的柚子很怪异,有酸有甜,皮色斑驳。”
“季亦师姑娘说是得了怪病,选出一批贡果已是勉强,剩下的柚子品相参差不齐……”
提到柚子上官泠婼也有话说:“那就是要砸在手里了,可能是年成不好吧,靠天吃饭谁说得准。”
“哎,辛辛苦苦一年,也不知禹南县的农户要怎办,那位季亦师姑娘可有办法。”孙县令一如既往的为百姓担忧,事事都以百姓为先。
他职业病太重,唐小鱼估计是没得治了。
但也不失为百姓之福。
“季姑娘打算用玉白瓷的进账补给果农,接下来一年是不愁的,查出病因后开始可以继续栽种,季姑娘在甘郏县烧玉白瓷,甘郏县又与东齐开了互市,一件玉白瓷就能抵果农两三年的收入。”长随给吴湘端来一杯茶,他接过来握在手里没喝,眼神里都是对季亦师的敬佩,他继续说:“都说商人重利,这位季姑娘虽然言行乖张,可对百姓还是不错,甘郏县山多田瘦,农户幸苦一年也未必能果腹。”
“那都是从前了,如今甘郏县百姓制玉白瓷销到东齐,再从东齐购得白米,我听闻如今的甘郏县是家家制瓷,户户都有白米饭吃,羡煞旁人啊。”孙县心生羡慕,短叹几声。
说道百姓安居乐业,孙县令和吴湘心心相惜相视一笑,上官泠婼碰了碰唐小鱼,低声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唐小鱼一时想不起来甘郏县在哪儿,所以才沉默不语,可刚才她终于想起来这个地方了,只觉得一阵脊背发寒。
甘郏县地势高险,山多地少,可它却是老皇帝爷爷插在东齐眼里的一把匕首,当年攻下死了不少精锐的,那里难产粮食,吃穿都靠低地上的县乡供给。
运一次粮食上去要二三十天,羊肠山道走骡子可以,走不了车。
但在东齐那边就不一样,甘郏县面对东齐的方向地势较为平缓,走马走车都可以,运输时间也短只要三五天。
唐小鱼谨慎的问吴湘:“甘郏县还有几户人务农?现在还需要从临近的县乡运粮食么?”
“务农的只有十来户人,毕竟地丢荒了可惜,制瓷利润丰厚,多数人都进了作坊。”吴湘想了想,似乎在斟酌,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唐小鱼的第二个问题:“甘郏县如今粮食充裕,自然不需要异县运粮上去。”
“如此繁盛的情况持续多久了。”唐小鱼在问。
“三四年了。”
呵呵,真是一副互通友好的繁荣景象,美好得唐小鱼都不忍心戳破它。
可如果假象不刺破,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她心底深埋一种想要报复这个世界的念头,现在已经破土,就差一阵春雨浇灌,再茁壮成长来了。
唐小鱼说:“孙县令,吴御史,我有一言还是同二位说一说的好。”
“请说。”二人异口同声,同时看着她。
“甘郏县无人耕种,这些年以玉白瓷同东齐换粮食,若有一日东齐断粮,他再发兵自甘郏山西北攻打南晋,请问甘郏县无粮可吃能守几日?”唐小鱼平淡的说着一件可能改变整个南晋国运的大事,她心里其实在嘲讽,嘲讽被某人拉低智商的整个世界。
四国鼎立,之前又说四国君王都有一统天下的野心,现在又像俩白痴,把软肋都送到别人手里。
日日互通有无高歌友谊,却不知道他人只要出兵五万就能夺回甘郏山,此后桉常府、橦路府、台安府就像鱼腹一般袒在敌人铁蹄下。
在坐的人都没料到唐小鱼直指行军布阵的事,吴湘和孙县令皆是文臣,对行军打仗一知半解。
“二位听不懂?”对面的两个男子申请迷茫,唐小鱼哂笑良久,以桌上的碗碟当沙盘,给他们演示了一下只要东齐皇帝脑子清醒,就会以五万铁骑迅速拿下甘郏县,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的过程。
“太宗皇帝下令,要台安府以异县乡余粮供给甘郏,如今甘郏靠着东齐供粮度日,异地县乡也就不再为其备粮,到时战鼓一响,东齐五万轻骑自甘郏山西北攻入,不出五日就能打下七个城池。”
甘郏县存在为的是与东齐在此地相互掣肘,一旦给敌人空子钻……
唐小鱼的筷子点了点代表运粮山道的碟子边沿,再敲代表被攻下的城池的碗,碗高碟低如同地形:“强弩把手要道,我们过不去,我想无粮半个月,上面的百姓只能吃土了。”
吴湘恍然大悟,他拿起茶杯,摆到粮道咽喉上,目瞪口呆的自语道:“失了掣肘,甘郏县就会成为东齐扎进南晋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