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子咕噜咕噜转得飞快,一辆马车在傍晚时逼近城门,车四周的护卫各个步伐稳健,身着青衣,腰上别一柄长刀。
城门官看了一眼领头的汉子,双方只是打了个心照不宣的招呼便放行。
“是我的错,呵,竟然放这种人在身边。”背靠在车板上,唐小鱼撑着额头自我检讨,因为事关盐矿,她要连夜出城到盐场去查账,同去的还有万菱。
落得个亡羊补牢的下场,她真是,蠢死了。
“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我们派人去盯着云谲楼,也是近四年的事情。”万菱以长辈和过来人的身份安慰唐小鱼,她宽慰道:“石鸢儿那档子事,事发十多年前,又牵扯皇亲贵胄,那时县令都还不是孙大人,我们哪听得到皇亲的壁脚。”
“别想了,人关在万家,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万菱递给头抵着膝盖的人一块肉脯:“吃点儿好的,心情会好。”
唐小鱼心里窝着一团火,她也不是觉得被辜负了气恼,怒点不在石鸢儿背叛,而是自己竟然忽略了这条线。
她接过肉脯,狠狠撕下一块,嚼了几下,有些软:“今年雨水太多了,肉铺不够干。”
“谁说不是呢,三年旱,一年雨,日子难过啊,咱漕帮原来靠水吃饭也难过,现在不管天旱还是天涝,咱们都不愁吃穿了。”万菱想起从前,漕帮分舵只能吃船运这一条,导致伏虎堂和威武堂做大,其他堂穷得响叮当,后来三年天旱,船运不吃香了,唐小鱼说要开盐井,万菱没贩过盐,只知盐帮的兄弟各个吃香喝辣。
要从盐帮嘴里夺肉,伏虎堂和威武堂不做,只有信义堂和持正堂愿意放手一搏。
万菱觉得唐小鱼说得对,只靠船运就是靠天吃饭,她也想搏一把,于是动用万家的资产,却不想唐小鱼真有挖金矿的本事,第一口盐井就打出了卤水来。
现在,她这个漕帮分舵的日子过得比总舵还风光。
信义堂的兄弟更是鼻孔朝天。
盐场日进斗金,万菱自从养了一只生金蛋的肥鸡,总怕人惦记;现在云谲楼竟然藏了个人在盐场,百里鄂又与郡主有莫大关系,万菱吓得连夜跟唐小鱼上山,就是想知道,石鸢儿到底有没有里应外合,出卖漕帮。
“不过,我有一事想不明白,梁王这个老畜生,为何留了石鸢儿和她姐姐在府里十年,是看在云谲楼的面上?”万菱话锋一转,又说回云谲楼的事情,到底有梁王撑腰,不问清楚,她心难安:“你还记得么,妹夫五年前去买面,半路被人劫持,廖史飞带着信义堂的兄弟追了一路,才把人给追回来。”
“记得,小白还顺了悍匪的一块腰牌,当年还只是举人的孙县令认得腰牌出自梁王府。”光天化日,简直是有恃无恐,因有这件旧事,唐小鱼才知道,梁王当初要的是石鸢儿,不光是石鸢儿,还有其他被莫名其妙掳走的人:“孙举人拓印了腰牌的纹路去找吴县令,这位吴县令收了证物,屁都不敢放。”
乡民到县衙请愿,吴县令干脆闭门不见,孙举人气吴县令当官不为民办事,一怒之下带着乡民的状纸和证据,悄悄跑到京城找为官的同窗,帮忙告御状,因此也彻底得罪了梁王断了仕途。
大家都说好人没好报,唐小鱼想:天不报她来报;也不知是不是小白有系统之子光环加持,连带这她也顺风顺水的,孙举人告御状失败后,京郊就闹了蝗灾,一时谣言四起,直指梁王不仁触怒天地,蝗虫才久扑不灭;一时民怨沸腾,南晋的皇帝下罪己诏,并罚梁王守太庙无诏不得出,事态才得以平息。
就算如此,孙举人也仕途无望,唐小鱼索性给孙举人捐了个县令当,这儿就要牵扯到她偶然搭上的一条线,都是后话。
万菱苦笑道:“民不与官斗,梁王求仙丹死了多少人,那石鸢儿姐妹能在王府呆上十年,莫不是梁王对云谲楼十分中意,连百里鄂送来的美人都要抬举一二。”
唐小鱼知道万菱担心什么,可梁王确实看不上百里鄂,安平郡主也未必对这个男宠有几分真心,二人更像臭味相投:“若真抬举百里鄂,就不会一直把他当狗使唤,连个虚职都不给,至于梁王,我们二人都是普通人,怎懂疯子想些什么。”梁王对百里鄂吝啬,都到了连奖状都不想给的地步;至于抬举石景儿也说不上,老东西沉迷炼丹越走越邪,石景儿善毒,或许和这有关。
后来石鸢儿和王向帆私奔,坏了郡主的好事,石景儿才假意刺杀郡主拖住侍卫的脚步,不然就他们二人的花拳绣腿,怎能跑得过王府的侍卫。
到死都保护妹妹的姐姐,才是好人没好报。
现在真值得担心的不是梁王,而是百里霁云那个未婚妻,但唐小鱼也不能说。
“可他毕竟和郡主不干净,我还是不放心。”万菱掩不住忧心。
“他和郡主不干不净,你还是太子上奏请封的节义乡君呢,他们云谲楼抱梁王大腿,咱们给太子的可是真金白银。”
“说的也是~~~”万菱顺着话头刚要说下去,等意识到唐小鱼话里的意思后,她惊得叫了一声,眼睛睁圆:“你说朝廷要封我做节义乡君。”刚才这丫头是这样说的,没错!
她万家世代商籍,若得赐乡君封号,那是鱼跃龙门的美事啊!万菱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又怕是听岔了,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询问:“妹子,你没骗我。”
“孙县令告诉我的,还有一个月,监察御史就会带着册封的诏书和诰命服到水田镇,姐,你怎么了。”唐小鱼问。
万菱压抑着要再次尖叫的冲动,捂紧嘴巴,她爷爷,她爹都盼不到的,自己竟等来了,她是有封号的人了,他们万家要翻身了!
“姐,你怎么了,是不想要么。”
不要!
说什么呢!
万菱连忙捂住唐小鱼的嘴,天子御赐,太子保举,说什么胡话,别人盼都盼不来:“谁说不要,我就是高兴疯了,我们万家要脱胎换骨了。”
“要祭祖,要摆流水席,咱请戏班唱上三天三夜。”万菱松开人,大手一挥,眼中满是向往,她已经想到自己身穿诰命服,在列祖列宗面前扬眉吐气的模样。
光宗耀祖,她万菱做到了,爹,你女儿做到了!
看着万菱嘴巴翘上天,唐小鱼虽然不忍心,还是要打断,她压低声音在万菱耳边说:“姐,你冷静点儿,受封乡君之前,你还得赶紧把孩子怀上,受封之后这事儿就做不得了。”她前脚刚找到人选,孙县令后脚就上门道喜,封号还是什么狗屁节义,一大顶帽子扣下来,还怎么借种生子。
其实明剑来得正是时候,赶在了监察御史之前,这事儿还有得迂回。
“孩子,这孩子恐怕要不得了。”万菱揪着唐小鱼咕噜,人也蔫儿了:“是我想得简单了。”
“孩子生不生,还要等我们安排石鸢儿与明剑会面后再做定夺。”
“还能生?”万菱皱着眉,封号与孩子,自然以封号为重,万家已经有虎子了;若没有封号她当然要生,现在有封号了,不一样:“不,妹子,我不生了,节义乡君的封号,万家再等一百年都等不来。”自己不能太贪心,老天会惩罚的。
“好了,这事儿就到这儿,等云谲楼的两个人见了面,我们再谋划。”唐小鱼说。
好吧,可为什么安排石鸢儿和明剑见面:“他们有见的必要?”万菱不懂,有很多事她都不懂,可她就是相信唐小鱼。
唐小鱼冷冷的勾起嘴角,眼里透着算计人的精光,她咬了一口肉铺,阴测测地说:“石鸢儿受我恩惠,也是时候真正回报我了。”
“妹子,说点人话,你姐听不懂。”
“过几天,就懂了。”唐小鱼又用老话打发万菱,随后,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悠哉悠哉的继续算计人。
马车载着人在山路上盘了许久,戌时三刻才到目的地,唐小鱼的盐场开在群山的一处平坡上,井口上耸立着数丈高的巨大三角木架,像沉睡的巨人,整个盐场这样的大木架有二十几个,数量还在增加中,脚架下有碓房,灶房等,熬盐就在这些屋舍里完成,木质的屋舍围着盐井延绵成片,俨然自成村落。
唐小鱼到盐井巡视,大多在白天,作坊里白雾缭绕热气腾腾,灶丁赤膊围着大锅熬盐,各个挥汗如雨各司其职,入夜后万籁俱寂的情形,她已经许久不见了。
“舵主,堂主,您二位怎么大半夜就来了。”持正堂二当家——郑德财赶忙来迎人,他今日负责巡夜,故而衣衫整齐:“是出什么事儿了。”
“进去再说。”唐小鱼说。
郑德财立刻吩咐人把聚宝堂收拾好,点上灯,唐小鱼一落座就要他把盐井所有管事和账房都叫来,连同台账也都要送到聚宝堂。
“是。”
东家来查账,管事和账房连滚带爬的自被窝赶到聚宝堂,唐小鱼都还能从其中几个人的脸上看到哈喇子,她忽然来这些人怕是吓得不轻。
一整夜,聚宝堂里都是唰唰的翻纸声,偶尔还有几句训斥传来。一批管事抹着汗如释重负的出来,另一批又低着头走了进去。
“数对得上么?”万菱看账不如唐小鱼快,她也不去添乱,陪坐在一旁充当个训斥人的黑脸,待最后一批账房管事离开,十字窗棂已经亮了一角:“天要亮了,你听外面的声音。”
唐小鱼捏着眉心,没留意外面的响动,她疲惫的说:“对得上,还好,我也只是丢了面子而已。”
“有惊无险,既然对得上,我们便回去罢,下山后城门也开了。”
“还不行。”唐小鱼冲着正揉腰的万菱无奈的笑了笑,大大伸了个懒腰,又捧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山里凉,水也比镇上冷几分,冰水穿肠过肚,人也清醒起来。
她咂咂嘴说:“既然来了,就把钻具被盗的事,也给整清楚。”
万菱不情愿的‘啊’了一声,又无奈又想揍唐小鱼一顿,咬牙道:“你是贼么,总不走空。”
“我是啊。”
“说说看,你偷什么了。”
“我天天惦记着偷财神爷的钱。”
“哈哈,你啊,就是嘴贫。”
“我也没说不是啊。”
二人调侃间,屋外渐渐亮了起来,咚咚咚的敲击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万菱说的响动,是厨房剁骨头的声音,唐小鱼没同郑德财打招呼,直接去了厨房。
大厨还被唐小鱼吓了一跳。
“堂主。”
“继续做你的事。”盐井的长工辛苦,所以隔天都要吃一顿肉,唐小鱼吩咐过,不许在口腹上克扣,今天正好是吃肉的日子,她见缝插针的来看看。
“堂主,今天要顿牛肉咧。”大厨笑呵呵着,案板上摆着牛肉和内脏,骨头在锅里炖汤。
唐小鱼闻了闻肉汤的味道:“挺香。”
盐场养了不少牛,用来推大车汲卤,畜力比人力强,但本地牛种参差不齐,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牛光荣退休,到餐桌上再就业。
唐小鱼其实有过选育牛种的打算,她想培养耐力负重能力强的牛,后来实在没这个技术支持,她也不是畜牧专家,只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