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古玄铁之灵魄所铸就的大荒神剑——‘斩幽剑’在历时八十九年的天火地水的淬炼之后,出世了。
斩幽剑,斩天地人神之魂,灭苍生万物之灵,凡为此剑所伤者,三魄魂销,永不轮回。
空桑、乾昧二诸侯得到神剑,即收去了南柯梦阵,将精疲力竭的燕水寒丢入鬼窟囚穴,不再闻问。
燕水寒渐自清醒过来,才知大祸已然铸成,不禁得后悔不已,自责甚深。
他要逃,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底鬼窟。
可是他太虚弱了,一把斩幽剑已经耗费掉了他大半条性命,想要从戒备如此森严的囚牢之中逃走,他知道,他所要付出的,必将是生不如死,九死或得一生。
第一次,他打晕了送饭鬼卒,抢得了那鬼卒的牢门钥匙。很可惜,还没有来得及跑出迷宫似的鬼窟大牢,他就被逮了回去。然后,一顿毒打叫他半个月没爬起身来,手铐脚镣又多加了两条。
燕水寒不死心。
第二次,他忍痛强行拽断了手铐脚镣,以天雷之火熔开牢门,硬闯出去。这一回,耗力过多,在数百鬼卒的围追堵截之下,他拼战不敌,昏死了过去。
燕水寒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就像是灵魂已然离开了那副躯壳,他正在冷眼旁观着其他人的尸体一样。
不过,他还没有死心。
第三次,他以腹痛难忍为由,唤来了医者,再设法打晕医者,换了那人的医袍,蒙混逃出,离了鬼窟,终得重见天日。
逃出生天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千尘雪。
被囚的这百年时间里,‘千尘雪’三字便是他所有的活下去的意志力了,她是他的希望,是他坚持的理由。就像无边大海尽头的那一盏塔灯,让他在恶浪连天的黑夜里生出了一丝对温暖的向往。
燕水寒历尽磨难,终于来到了千尘雪的面前。
却可惜,为时已晚。
千尘雪举剑,轻声问道:“斩幽剑是你铸的?”
燕水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老实答道:“是。”
千尘雪闭目一叹,缓缓道:“那柄剑,刺透了我父亲姑射山君的胸口。”
燕水寒脑袋‘嗡’的一声巨响,满腹解释,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姑射山君命丧斩幽剑下,——此时此刻,他的脑海当中就只剩下了这一句话,再无其他。
他本就是一个木讷笨舌之人,而现在,便更是百口莫辩,悔憾之至。
千尘雪剑尖微垂,黯然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走吧。”
燕水寒嘴唇轻颤,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转头,离去。
千尘雪长叹一声,慢慢张手,‘咣铛——’玉剑坠地,摔了个粉碎。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滴溅在了玉屑上,蓦地被割碎作冰露点点,洇湿了花颜。
三年后的某一日,燕水寒再一次的来到了千尘雪的面前。
这一次,他左手提着空桑侯和乾昧侯的人头,右手拿着那柄斩幽剑,站在了千尘雪的身前。
没有人知道这三年来他是怎么度过的,更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斩杀的空桑、乾昧二山侯,又如何夺得了斩幽神剑,他就只是一身血伤的默默地走到了这里,然后垂下头,沉声道:“我杀了空桑山侯和乾昧山侯,为你父姑射山君报得大仇。今日送上此剑,以作了结。”
千尘雪默了半晌,缓缓接过神剑,抬手,径直刺向了燕水寒的胸前!
燕水寒闭眼,等待着最后的血的洗礼。
这血,能够洗净他心灵的所有的罪孽和伤痛,令他可以放下一切,安然长眠。他渴望这解脱。
剑尖入心,痛彻骨髓。
燕水寒皱眉,咬牙强忍住了炽火灼烧般的痛楚,凝眸深望着千尘雪的眼瞳,微勾起了一痕浅笑,断断续续的道:“千尘雪,能死于你的剑下……我很欢喜,很……欢喜,此生,无怨,不悔……”
千尘雪点头,剑身又向前刺出了一分,轻声道:“我知道。”
燕水寒忽然感觉很冷,残火焚烬之后的奇寒无比,他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神志越来越模糊,他知道,他要死了,灰飞烟灭,魂灵俱销。
好冷呵……
于魂销形散的最后一刻,千尘雪陡然拔出了斩幽剑来,‘哗’!红血喷出,燕水寒訇然跪地。
千尘雪挽手结印,霎时,在他二人的脚下随即生起一方星斗阵图。却见她指尖轻点额心,以身化丹,顿时,源源不断的白光涌动着汇集入元丹之内,不一会儿,便将她数万年的修行灵气皆凝结在了这元丹丹心。
千尘雪垂头,轻轻捧起他的脸颊,张口,将那元丹渡至于了他的腹中。
元丹入口的一刹那时,千尘雪的身形蓦地化散为了簇簇白星,须臾之间,即只剩下了一道透明的清白光影。
千尘雪伸手,爱怜地轻拂上燕水寒的眉目脸廓,缓笑着呢喃道:“恨已偿,爱难销,父仇我已报尽,剩下的,就只是爱了。”
继而,身死魂散,烟消云霁。
燕水寒干涩的眼角垂落了一滴泪珠,那泪珠沿着鼻翼流下,染湿了唇线。
良久。
他哑声道:“千尘雪,你好傻……”
死亡抛弃了他,从此,这个世界就独留了燕水寒孑然一身,为了活着而活着。
因为他不能死,他没有那个资格,他的命,是千尘雪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来的,他必须活着。
空桑、乾昧两大山侯皆为他所杀,因此,他顺理成章的做了这鬼界之主。
这么多年以来,鬼界一直战火频起,内乱不止。他自知不能给鬼界一个盛世前程,遂易名为江疑,于筑惕开山讲学,寻觅人才。
后来目标锁定为帝俊之子白晏曦,故而,燕水寒以计一步一步的逼着他同琉雨施鸢决裂,坠入鬼道,成为鬼王。
燕水寒看着风灵碧点了点头,道:“以如今的鬼界盛世来看,我的眼光不错,你这个人选是非常正确的。”
琉雨施鸢茫然的叹了口气,哭笑不得道:“那以我的角度来看,难道不是倒霉催的躺枪了么?江疑师父,您选鬼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何至于把我一个局外人给整的家破人亡了啊!”
风灵碧眼睛死死的盯着燕水寒,沉面道:“千尘雪是你的软肋,那,你可有想过将她拔除?”
燕水寒默然。
风灵碧质问道:“还是,因为千尘雪死了,你失去了她,所以就看不得其他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潜意识里,你想斩断所有人的情缘爱恋,既然你是注定孤独的,那就让全世界都陪你一起孤独吧!对不对!”
燕水寒继续沉默。
风灵碧回望着琉雨施鸢的脸颊,温笑道:“既然知道了她是软肋,那就好好地守着她,保护她,不让外人触碰到她,这,才叫软肋呀。”
琉雨施鸢撇嘴道:“你刚刚不是还赶我走么?怎么,此刻又成‘软肋’了?软肋,炸着吃还是炖着吃,要不然就红烧卤煮了?”
风灵碧惭愧道:“此前,我不知道你的心意,我还以为,你是要找我寻仇的呢……”
琉雨施鸢不可理喻道:“寻仇?你见过给人当牛做马、为奴为婢的寻仇人么?我是有多贱,还是多无聊?!而且,你都不给我言明来意的机会,不是躲出去打仗,便是冷着个脸找茬,还你以为,你以为的都是你以为的以为么!”
风灵碧诚恳道:“是我不好,是我对你不起。”接着,又扬唇哄道:“鸢儿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肚鸡肠之人再计较了,好不好?”
琉雨施鸢哼道:“我当然大人有大量了,要不然,早放弃了……”
风灵碧抱紧了她,动情道:“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听到你说‘恨我’,害怕你的‘不爱’。我的懦弱,让我不敢去听,不敢去想,所以,我只能逃避,不给你开口的机会,掩耳盗铃一般将我自己紧缩在这个不堪一击的‘钢铁盔甲’之中。”
琉雨施鸢诧异道:“灵碧哥哥,你也会怕?!你可是九幽大君呐,鬼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鬼王!又怎么会怕!”
风灵碧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厉害,不过是仰仗师父黄帝和众位兄长的襄助,再加上父帝和女娲姑姑的威名,此时妖族无主,而鬼族的众诸侯又各有矛盾,我只作浑水摸鱼,借力打力罢了!”
琉雨施鸢闻之,急四顾望了一望,对着风灵碧小声说道:“嘘!灵碧哥哥,你瞎说什么大实话了!这种话可千万不能让你的鬼族子民听到了,要不然会有损你在他们心中的至高无上的崇敬感的!”
风灵碧宠笑道:“好,都听鸢儿的。”
琉雨施鸢想了想,忽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比那些个鬼族叛乱还要可怕?!”
风灵碧深以为然道:“那当然了,他们怎么能跟你比!你是我的鸢儿,这世间,没有谁会比你更重要了,我不怕你怕谁?”
琉雨施鸢听着有理,遂赞同道:“嗯,怕老婆也算是自古以来最优良的优良传统了吧!也不枉费我千里寻夫的这份儿辛劳劲了。”
风灵碧喜道:“鸢儿,你,答应做我的新娘子了?”
琉雨施鸢瞅了他一眼,无奈道:“当年你若是不逃婚,我们娃娃都满地跑了!”
风灵碧轻拢过她的脸颊,怜惜道:“如今想起来,这许多事,总归都是我不好。是我,负你良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肆无忌惮地秀着恩爱,全然不顾一旁冷面如石的燕水寒的存在。
风灵碧故意用这种方式宣告出他的底线,琉雨施鸢就是他的底线,他的命,任何人都不可以妄想动她。
琉雨施鸢忽然想到,无论怎样,燕水寒也都算是一个老人家了吧,别一会儿再把人给刺激出点儿什么毛病来了,那这玩笑可就开大喽!虽然燕水寒待自己不仁,但她琉雨施鸢不能对他一个孤寡老人不义啊,以德报怨,方显英雄本色嘛!
她偷偷捅了一下风灵碧的胳膊,小声道:“让九荒使大人回家休养去吧,他今天受的刺激也够多的了,别再给憋出病来了。”
风灵碧这才冷然道:“九荒使,既然你想让我继续坐在‘九幽大君’这个位子上,那么,就不要再触碰我的底线了。我希望,今日,这是最后一次。”
燕水寒顿了半晌,拱手道:“臣记下了,臣告退。”
风灵碧看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回头道:“鸢儿,他这样待你,你不恨他?”
琉雨施鸢亦望着燕水寒的背影,摇头道:“恨?恨又不能当饭吃!仇恨,那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多不值当的事情呀,我又不傻,怎么会去干这事儿?再者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魂飞魄散于他的面前,我估计呀,是当时受刺激受大了,所以产生出来一点‘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消停’的反逆社会心理,也算正常,可以理解。”
风灵碧不禁笑道:“也就是你这般的心胸开阔了,爱恨情仇,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呢!鸢儿,你太善良了,会吃亏的……”
琉雨施鸢无所谓道:“九凤牛鼻子曾经说过,吃亏是福,是好事儿!”
风灵碧轻理着她耳边被风吹散了的碎发,心中暗道:“可是,我舍不得你吃亏呀,傻鸢儿……”
清芜苑,梨花林中。
琉雨施鸢坐在花枝上,荡着脚,道:“灵碧哥哥,你看,这梨花像不像芥子天中昊天庙前的样子呀?”
风灵碧仰头喝了口酒,答道:“是啊!鸢儿,你不知,这清芜苑就是为你而修建的。”
琉雨施鸢惊讶道:“为我?这样奢侈!劳师动众的,多不好。嘿嘿,不过,我也挺喜欢的,有钱任性,住着就是舒服哈!”
风灵碧痴望着他的女孩儿,吟诵道:“清梨满园压枝乱,平芜缤纷何人赏?”
琉雨施鸢一怔,呆呆道:“灵碧哥哥,你是在思念我么?如今清梨满园,有你我来共赏,花落缤纷,再无杂草旁丛而生。多好!”
风灵碧温尔道:“嗯,多好!——鸢儿,你说下个月初九,好不好?”
琉雨施鸢‘哦’了一声,道:“下月初九?是,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风灵碧斜头道:“可以么?”
琉雨施鸢点了点头,垂头道:“都听你的。”
成亲,这个概念对于琉雨施鸢来说,还是很陌生而模糊的。虽然,她已经穿过五次凤冠霞帔了,可是,却没有一次是真正把自己给嫁出去了的。成家,当人家的小媳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没有母亲,烛九阴也没娶过媳妇,所以这个经验,琉雨施鸢无从得知,也没有人可供她询问。
琉雨施鸢思考了顷时,忍不住问道:“灵碧哥哥,新媳妇要怎么当呀?”
风灵碧失笑,逗她道:“这个么,我没当过,等你当过了再来告诉我,我就能回答你了。”
琉雨施鸢嘟嘴道:“我是认真的!那,要不然,你说说你的爹爹妈妈吧?你阿爹阿妈是如何成的婚?”
风灵碧略略沉思道:“我父亲母亲么,他们……他们在成亲之前互不相识,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
琉雨施鸢惊讶道:“这样也能成亲?”
风灵碧遥望着远处天际间模糊了的一线,轻述道:“父亲是上古神祖,善于卜卦问灵。一日,他卜到夷岭有女名曰羲和,乃为浴衍十日之命格,故命人下聘,将母亲迎娶入府。当时母亲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带着三个幼弟,无所依靠,家中艰难,无奈便答应了这门亲事。二人成亲之后,才渐了解,既而互生了情愫,自此举案齐眉,琴瑟相偕,倒也不失美满。若不是后来的谒戾血殇,母亲她……”
琉雨施鸢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灵碧哥哥,你从没有听蚩尤解释过,或许,那个‘谒戾血殇’也像是姑射山人的故事一般,另有隐情于其中呢?我看到的蚩尤师叔,是一个回忆起姐姐就黯然不语的人,是一个对兄长和灵碧哥哥你一直以来都包容忍让的人,我不相信他会杀死自己最敬爱的姐姐。也许,我这样说,你会不高兴,可是……”
风灵碧叹道:“他死后,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或许,正如父亲所言,是我太执着了……”
琉雨施鸢跳下花枝,行至风灵碧的面前,倾身抱了一抱他,安慰道:“你母亲那么喜欢蚩尤师叔,又那么疼爱你,此时她若是能够听到你打开了心结,我想,她一定会很欣慰的。”
风灵碧反手将她揽入了怀中:“她老人家若是知道我要娶的妻子如此的贤良淑德,那她一定会更加欣慰的。”
琉雨施鸢怀疑道:“是么?可是我,我什么都不会呀,洗衣做饭,烹茶待客,我样样都不精通……”
风灵碧却是十分满意道:“所以呀,你命中注定是要嫁给我的。因为,这些东西,恰好我样样都很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