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她记得自己曾半开玩笑半好奇地问过他:‘——烛九阴,我还从未见过你哭呢!话说,你这冷巴巴的一张脸,若是哭起来,梨花带雨的,真真的不知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呵!’
没想到,今日在这种场景下,她看到了。
他哭起来可真好看呢,淡红色的眸底将这双深邃如星宇的瞳子衬托的越发的璀璨了,那往日里坚毅清冷的唇线微抿着,便又更多了几分温柔和朗逸。他此刻这般的模样,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惹人怜爱,苍凉俊逸,黯然销魂。
可是,她却不忍心让他再流一滴眼泪。
他太孤独,太寂寞了。
他的肩头微微轻颤着,仿佛,这茫茫人世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人孤单无依的独活着。
她舍不得,舍不得他伤心,舍不得他孤独。
可惜,她就要离开他了。
琉雨施鸢颤颤巍巍地抬手,轻拂落他腮边的眼泪,怜爱道:“我……后悔了,再不想看你……哭了……烛九阴,莫哭……”
烛九阴轻笑:“好,不哭……阿雨,咱们回钟山,回钟山,好不好……”
琉雨施鸢略显迟钝的笑了笑,道:“钟山?好……”
烛九阴小心地把她抱了起来。
琉雨施鸢忽又摇了摇头,黯然道:“可是,我回不去了……烛九阴,我今天是新娘子,你看,我这般……好不好看?”
烛九阴极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点头笑道:“好看,好看,阿雨是这人世间最好看的新娘子!”
琉雨施鸢心满意足道:“这便好……”她低声说道:“烛九阴,不要,不要伤害灵碧哥哥……我是他的新娘子,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娶我……”
烛九阴胸中一窒,半晌,艰涩道:“好,我陪你在这里等他。”
琉雨施鸢垂头,偷偷地在烛九阴的耳际呢喃道:“其实,我刚刚说不疼……是骗你的……烛九阴,好疼……好疼啊……”
烛九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他死死地抱住琉雨施鸢,沙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阿雨,是我的错,是我没护好你……阿雨,不要死……”
是呀,好舍不得死呀,琉雨施鸢想着,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一下这七彩斑斓的人生呢,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哩,可是,她现在死的并不好,却也没有资格赖活着了。
她嫁了六次,竟然没有一次是顺利的将自己给嫁出去了的,老天爷可真不怜香惜玉啊!不过,就南孤辰那模样,还能办出什么靠谱的人事儿来?他没把自己给整死,就已经很大慈大悲、仁爱天下了,但是看起来,她最终的命运,还是被整死了……
也对,指望南孤辰给开后门改好命,那还不如指望天上掉下来一坨鸟屎,然后就把她给砸的富可敌国、后宫满院了呢!猪都比他靠谱!哦,不对,应该是,鸟屎都比他靠谱!
“难道,我真的要应了那道人的所言,是个天煞孤星的命?人见人死,鬼遇鬼亡,注定了的一辈子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不成?!合该着我嫁不出去,这辈子都要做一个黄花老姑娘了!呸,哪还有什么‘一辈子’呀,我的‘一辈子’便要到今天为止了,连终老一生都舍不得给我,嘿,吝啬鬼!唉,克夫克父克兄克嫂克师克友克自己,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我琉雨施鸢克不死的!就好像天底下的背字儿都让我一人扛了去似的,整天脑袋瓜子上就顶了俩字儿——‘晦气’!你说我郁不郁闷,膈不膈应!那臭牛鼻子老头儿,打小儿就不念我的好,尽咒我了!”琉雨施鸢心中叹道。
每一次,她都是欢欢喜喜、真心诚意的去当新娘子的,真的,比真金还真!可是,每一次,她又都是铩羽而归,狼狈收场,仓皇出逃。就好像,这已成定数。
她是真的很想把自己给嫁出去的,好指望着日后再见到九凤时,她也就能指天指地的对着那牛鼻子九凤显摆道:“臭牛鼻子,你看,姑奶奶我也嫁出去了,我也是有人要的主!哼,你的卦,不灵了吧!”
可惜,没人给她长这脸,此生,她怕是再也没机会当着九凤的面怼他一脸了吧!唉,还真是遗憾了呵!
琉雨施鸢不着边际的想着,脑子越来越模糊,一阵困意袭上眼皮,她沉沉的闭上了眼睛,喃喃道:“灵碧哥哥,你在哪里,我……我好像等不到你了……”
羽渊上的那一抹琉璃影子,暗落了。
她紧攥着烛九阴衣角的手指缓缓张开,垂了下去。
烛九阴猛然感觉她的身体一僵,渐渐生凉,兀然间,他就顿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只要他一动,就会惊醒他怀中沉睡着的小女孩儿似的。
他抱着阿雨,阿雨睡得是这样的安宁。
他记得,琉雨施鸢小时候,他也常常是这样抱着她入睡的。那个时候的阿雨还很小,只有一点点,跟只小猫儿似的,她爱哭、爱闹,无论在哪里都不消停,上蹿下跳的,总是要把全世界都搅得天翻地覆才满意。每一次她玩累了、闹乏了,就会滋溜一下爬上他的怀里,要他当摇篮,抱着自己入梦乡。
她睡觉的时候,很乖巧,很安静,就像现在一样。
他喜欢看着她睡觉的样子。
他的阿雨,在此时,终于是只属于他了。
屏翳红着眼睛,忽疯了一般的奋力爬起,大吼道:“天吴,我杀了你,杀了你!”由兵卒手中夺得了一把大刀,即挥舞着猛扑向了水神天吴。
天吴运掌,一记冰锥射出。
屏翳身形一滞,既而,直挺挺地栽倒于地。
他扬唇一笑,断断续续地道:“老大,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哪儿,我哪儿……你死,我绝不独活。”
胸前的冰锥混杂着血的腥鲜,溢满了他躺着的石砖,仿佛是,筑惕山间垂下的落日红霞。
烛九阴兀然抬头,血红的眸子冷得吓人。他将琉雨施鸢往怀里又裹了一裹,伸手,自掌心缓缓祭出一团赤金色的元灵魂火,那火越燃越高,渐渐生成了一方龙形旋转阵盘。
青献惊道:“不!别这样,你,你这是逆天而为!烛九阴!……”
烛九阴不语,继续运祭阵盘。
他垂头,凝望着他的女孩儿,看得专注。
他以前常常会独自站在钟山的烛巅顶上,望云,沉思。而每每在这个时候,小小的琉雨施鸢就总是会放下手中的玩具,偷偷地躲在他的身后,专注而认真的看向他。
他喜欢阿雨这样的偷看,于是,就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一站就是一整天,默默享受着这样宁静安逸的岁月静好。小阿雨也便跟着他,不言,也不动,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爱她,无须说出,只在心间,已是万世。
想至此处,烛九阴轻轻一笑,覆手打下。
烛龙之怒,焚烬苍生,毁天灭地!
众人还没有从九幽王后琉雨施鸢的突死之中醒过神来,却蓦然望见了这倾天覆下的灭顶之火,顿时骇然大惊,慌乱失措。
‘轰——’!血红赤金色的灭世火龙凭空炸开,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人族、妖族还是鬼族,皆惊恐的高仰起头来,焰火染红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瞳孔、脸颊,像鲜血一样,明灿的耀眼。
琉雨施鸢胸前的斩幽剑亦被炸了出去,咣的摔在地上。
而后,火焰落下,乱如流星坠世,訇然燃起。
众人张大了眼睛,忘记了哀呼,这是面对无可避逃的灭顶灾难时的绝望表情,绝望,没有希望,只能眼睁睁的——等死。
大火落地的一刹那间,天和地皆沦为了一片火海汪洋,苍生万物,瞬息即化为了灰烬。
而火龙龙口第一口吞噬为烬的,就是水神天吴。人道是,水火不相容,但在那一刻,水与火是相融了的,水,遇火而燃,离风销无。
这是一场比炼狱地火还要恐怖可怕的烛龙之怒,在这覆天大火之下,渺小的世人无力反抗,犹如命运的碾压,近之,而灰飞烟灭。
轩辕黄帝只见事态不妙,急高祭起天命玺来,堪堪的护住了自己的周全。
深躲于暗处冷眼望之的燕水寒亦暗暗张手运用鬼术吸回了斩幽神剑,祭作结界,护下了自身。
余下者,有法器的堪作抵挡,无法器者立时毙命。
血泊中的喜堂,登时,又变作为了火海间的地狱。
只是,地狱之中,嘶喊声稀少,噼里啪啦的血肉燃火之声却此起彼伏,令人听之毛骨悚然,可怖至极。
霎时,喜堂之上的数万兵将,已被焚的死伤者十之九九,几无生还。
许时,弥天大火渐熄渐灭,而烛九阴身上缠绕着的赤金火龙却昂首朝天,长啸一喝,张牙舞爪的围着琉雨施鸢的身体不停地盘旋飞舞。
既而,所有大火中焚灭的灵魄都凝结成了一颗一颗的碧绿色的球形斑点,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似的光斑汇聚起来,攒攒簇簇的,萦绕于赤金火龙的周围。
赤金火龙张开大口,将那些光斑呼的吞噬入腹,然后它的身形越旋越小,渐化为了一点赤金火苗。
烛九阴抬手,将火苗拈于指尖,注入于琉雨施鸢的额心正央。
火苗的金光逐渐笼覆上了琉雨施鸢的浑身上下,她全身的筋脉都散发着淡淡的金色,继而,金光徐然融入体内,再无异常,只是在她的额心间留下了一朵血红色的焰火印记。
琉雨施鸢乃为昊天帝君的一滴七情泪所化而生,自然不会被斩幽剑伤及魂魄。虽是灵根被斩,可只要有足够多的灵魄修补入体,那她就一定会复苏转醒的。
烛九阴将琉雨施鸢交于辛黎之手,望着他的女孩儿浅浅一笑,转身,回至烛火阵中,闭上了眼睛。
烛龙之怒,以苍生之命,续一人之灵,乃是逆天之举,凡所逆天,皆应有报。
忽乌云蔽天,雷鸣电至,狂风大起,暴雨倾盆。
骤然间,烛九阴周身环围着的烛火阵图‘嘭’的一声爆起,随即横天一道雷闪劈落下来!
“啊!”青献合身扑上,挡在了雷闪之前!
只可惜,天刑杀雷威力太大,那雷直直地穿过青献的身体,又斩入了烛九阴的体内,顿时穿透了二人之身,凌空销散而去。
烛九阴艰难抱起倒在他怀中的满身血水的青献,叹道:“你又何必如此,傻姑娘!”
青献摇摇头,极其微弱地喘息道:“能够死在你的怀里,我……此生无憾了……”
烛九阴垂眸,点头道:“此生,能有你相伴,足矣。”
他努力的握住了青献的指尖,这还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呢,而此时,这只手,却已是血肉模糊了。
既而,那两双手齐齐的垂落了下去。
烛龙火阵轰隆高燃。
辛黎跪倒在地,哭喊道:“烛龙大人!青献姐姐!……”
琉雨施鸢缓缓睁眼,朦胧中,看到一片火光,火光中,烛九阴抱着青献盘膝而坐,瞬时销无,灰飞烟灭。
她僵硬的强撑起身子,双眼直愣愣的,呆呆的望着那残灰处,犹如石塑。
“鸢儿!”风灵碧匆匆赶来,颤声呼道。
琉雨施鸢回头,两眼无神的看了他一眼,半晌,慢慢走出,再没回头。
灵碧哥哥,终于等到你了,可惜,已经晚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辛黎急抱了非折,夺步追上。
白宣收起流光仙剑,面无表情的大步跟去。
风灵碧望着琉雨施鸢远去的背影,痴痴说道:“鸢儿,鸢儿,对不起……”
晦暗中,燕水寒斜眼微微一瞥劫后余生狼狈如斯的轩辕氏黄帝,勾唇,冷冷一笑。
“轩辕黄帝,拿命来!”
一声戾喝,刺破了喜堂的死寂。
白光一闪。
云止驾云现出,一把水云长剑破空刺出!
‘哧——’!
“不!云止,不要……”轩辕骆明不知从何处飞出,以身挡在了黄帝的面前,生受下了云止那凌厉的闪电一剑!
云止一惊,错愕道:“你、你怎么会到此处?”
轩辕骆明轻叹道:“你在我的药中下了迷魂散,想让我睡在云梦泽中,以免干扰了你的行动,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所以假装喝了那药,昏睡在床。我于你身后跟踪而来,没想到,你要杀的,是我的父亲……”
云止一时慌乱,手中轻颤,那水云剑‘铛’的一声坠地,随即鲜血喷出,浸湿了轩辕骆明的明黄衣衫。
黄帝大呼道:“明儿,明儿!”
轩辕骆明伸手捂住伤口,皱眉道:“云止,我……要死了,只求你答应我,不要伤害我父亲,求求你……”
他是那般的傲慢懒散,目空一切,而今,他居然开口求她,云止听到那个‘求’字,忽然有些伤心,可是,她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伤心。
云止摇头,冷冷的道:“我不会让你死的。要想保护你的父亲,就自己活着。”
说罢,她张手一扬,将轩辕骆明裹入云中,遁雾而去。
燕水寒自云止的身影处收回目光,垂下瞳眸,轻道:“云止,废了。”
残败横尸的天鉴台喜堂之上,一对红烛高高的燃着,滴落的蜡泪坠流一地,于摇摇风中,更显悲切。
云梦泽水府。
云止凝眸,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轩辕骆明。
他如今倒是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的‘睡去了’,再不会给她耍什么小聪明了。
当初,又何必去呢,就为了送死么?
当时,她在明,他于暗,他明明是可以提前阻止她的刺杀的,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在最后用身体挡上那一剑呢?
只是为了在他临死时,用她这一点微弱的同情心,答应他的所求,不再伤害他的父亲?
还是,他明知自己阻止不了她灭世的野心,而想要死在她的手下,一死了之,眼不见,心不烦?
嗯,这理由倒更符合他那懒洋洋的性格呢!
这人真懒,懒的出奇改样,推陈出新。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能够满不在乎的一睡置之,这不,现在就又睡下了。
还记得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潜入她的水云阁里,想要刺杀于她。
那么严肃的刺杀活动,他竟然趴在石梁上给睡着了!简直是贪睡的令人发指!
她记得,轩辕骆明当时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理直气壮道:“刚刚,我睡着了。”
真服了他呵!
此时,他是想不管不顾的长眠而去么?
哼,哪里会有这么顺心如意的好事!
他想睡,她就偏偏不让!
她云止是何人,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掌控的呢!她让他活,他就必须得活,她叫他死,他才能去死,谁也不能破坏她的计划,不能!
她还没说过要他死呢,他轩辕骆明又如何有资格去死!
师父说,行云流水止于心,她的心,是死的。
可是,遇见他之后,云止的心,又活了。
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有她愿不愿意。
云止抬手,轻轻拂上轩辕骆明的脸颊,既而,缓缓地笑了起来。
“毁在你手里,可真不甘心呵!”云止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孩子气的口吻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