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危山巅,连天承地的漭漭乌云疾旋而起,滚雷如雨,劈空斩海。
琉雨施鸢为那巨雷所击,虽拼力抵抗,却战之不敌,直挨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竟是无了一寸好肉,汩汩的鲜血染透了她雪白的袍裙,艳如霞朱。
西王母高高在上的冷眼看着琉雨施鸢受这九重天雷的凌迟之刑,面上淡漠地不带一丝表情。
一道焰火劫雷犹似蛟龙扼怒,正迎着琉雨施鸢的天灵头顶,咆哮而下,裂天袭来!
琉雨施鸢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得闭目一叹,哀怨呼道:“我命休矣……”
‘哗——’!一声巨响震彻九霄,琉雨施鸢闻声,不由得睁眼望去,但见白青阳一衣仙袂飘飘,剑抵劫雷,挡护于她的身前,将那巨雷逼退弹出,凌空而炸。
他像一座山,一座撑天柱石的山,撑住了她头顶上即将要塌陷了的天,坚如铁铸。
琉雨施鸢眼见亲人,刚刚隐下的万般委屈疼痛顿时都忽的涌上了心头眸眶,蓦地失声哭道:“白师叔!”
白青阳闻她这一声黯哑哀弱的哽咽轻唤,心间陡然痛如刀剜,忙回身将这满身是血的小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柔声慰道:“丫头莫怕,我来了。”
琉雨施鸢点了点头,惨白失血的月牙般的唇角浅扬而起,缓缓道:“嗯,师叔,阿雨不怕。”
西王母负袖,厉声喝道:“白帝这是何意?”
白青阳半抱着琉雨施鸢,垂首一礼,道:“白挚本无意冒犯王母神尊,只是一时救人心切,以至擅闯了三危禁地,青阳于此赔礼请罪了,还望神尊从恕见谅。”
西王母颔首道:“白帝不必多礼。”
白青阳心疼地看了一眼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孩儿,继续道:“但求神尊饶了这丫头一命,其身之过,我愿代之。”
西王母寒色道:“吾若不饶,又当如何?”
白青阳手祭流光仙剑,沉声道:“白挚便是拼得了一身之修为性命,亦必会护这丫头平安周全。”
西王母威凛一笑,道:“好痴情的白帝少昊!既如此,那本尊就成全了你,你若能受得了这三百道五残天雷,吾便不再追究这娃娃伤那青鸟之过,汝等即可由此离去。”
白青阳一揖应道:“多谢神尊成全!”
琉雨施鸢迷迷糊糊的听着白青阳同西王母的对话,言至于此,才知其意,遂摇头哭道:“白师叔,会出人命的!阿雨不要你救了,不要,不要,莫再管我了……”
白青阳温然笑道:“傻丫头,又在说什么浑话了!我至此便是前来救你的,哪能有放任不管的道理?”他轻拂下琉雨施鸢腮畔滚落的泪珠,宽慰道:“丫头放心,不过区区三百天雷罢了,伤不了我性命的。”
西王母一哂,冷声笑道:“白帝好大的口气呵,如此说来,我倒是想要看看这区区五残劫雷加身,到底是一个什么滋味!”
燃彻了半边天际的轰鸣巨雷劈砍直下,烈焰迎风,呼啸而起。
白青阳将琉雨施鸢紧护于怀,挺直了背脊,生生的挨下了这一劫雷。
雷光映得万丈苍穹灼白如雪照烈阳,一道接一道的焰火天雷穿空落下,疾愈乱雨,纷至沓临。
白青阳死死地咬住唇底,拄剑强撑着身子,一言不出,堪忍下了一道道火雷钻心彻髓的焚骨之痛,只抵得汗如豆落,衣浸浑湿。
琉雨施鸢被他裹在襟下,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片乌云滚雷击杀而下,落上他身,痛入她心。
琉雨施鸢后悔极了,她怎么就没能好好的听经诵讲呢,怎么就没能记得住那破锁龙咒呢,怎么就顺嘴秃噜出了一个明雷诀呢!可也怪这倒霉催的死三青鸟,谁知竟这么不禁打呵,只不过一道明雷,如何便不明不白地呜呼哀哉了呢!她从来不知,原来,不认真为学的后果,竟然会是如此要命的惨痛!
这代价,她付的理所应当,可却不干白青阳的事呀,白师叔那么一个清风朗月的仙逸人物,如若真是受她的拖累而伤,那她琉雨施鸢就算是有一百颗头也万死而难赎这一身之罪了!
她恸哭的稀里哗啦,亦悔恨的撕心裂肺,却难知,人生之事最可惜,左不过‘悔不当初,为时晚矣’八字而已。
‘哗啦——’一道火雷倾天斩下,劫尽历满,业火自销,霎时,云收雾散,天开泓明。
白青阳这才运掌缓提了一口真气,喘息道:“三百天雷已过,还望神尊承守诺言,放我师徒离去。”
西王母一叹,道:“好,本尊言出必行,绝不再为难你们。只是,能否出得了这三危禁地,可就要再看汝等之造化所在了!”言罢,足登缭云,拂袖而去。
白青阳伸手低抚上琉雨施鸢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清瘦肩背,温声劝道:“好丫头,莫哭了,我无事的。”
琉雨施鸢浑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抽咽道:“真的?”
白青阳点头,笑道:“真的!”
琉雨施鸢方是渐收了哭腔,遂由白青阳半揽半扶的轻搀站起,她皱眉想了一想,不解道:“白师叔,那西王母说我们出不出得了这三危禁山,还要看你我的修为造化,难不成,这荒山里还暗藏着什么陷阱玄机?”
白青阳抬眸遥望着天边,默了半晌,回神道:“丫头,人生一世,你说,如何才能算是值得?”
琉雨施鸢歪头冥思了半刻,试探答道:“赏绝天下美景,吃尽世间美食?”
白青阳摇头一笑,轻声道:“心之所向,拼死以求,是谓之值。”他启指轻拂了拂琉雨施鸢乱蓬蓬的头顶,满目怜惜道:“丫头不知,这三危禁地原为上古灵兽彳敖彳因的修习居穴之所,十万年前,彳敖彳因护神胎西王母降生于世,又命三青鸟以玉髓养之,后西王母得道为神,邸居玉山,遂封三危母山为大荒禁地,唯敕令神兽彳敖彳因待而守之。凡无故闯入禁山者,必先败彳敖彳因而后得出,不过,这数万年来,却是并无一人可生着走出三危山的。”
琉雨施鸢大奇道:“神兽彳敖彳因?世间竟真有这般凶残神勇的上古奇兽?我还以为那只是《异史志》里杜撰瞎编的呢!”
白青阳勾唇浅笑道:“彳敖彳因为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九川孕育而衍生出的上古灵兽,其神力可撼山移海,确是不容小觑。”他忽低下头,双眸愈水,痴神地凝望着琉雨施鸢的眼瞳,缓声道:“丫头不必生慌,有我在,便定会护你一身周全的。”
白青阳轻揽扶着琉雨施鸢一路走走停停,下至山麓,见日色偏西,薄雾升岫,遂于林间觅得了一大石而卧,暂作休憩。
暮霭渐沉,白月分潮,涌云而生。银汁般清透的月光一洒而四落于空,渗洇进了参天垂卧的盘根古木的缝隙间,星星点点,散碎如积水空明,夜露宁寂,唯闻树曳枝梢,叶坠青石。
忽而风起,扫着残叶,旋卷扑天,乌黑的浓烟一瞬攒出,升腾翻滚,压云吐雾,顷时,即尽淹没了广员百里的郁郁深林。
‘嗷——’,一只四角长毫的白身巨牛踏烟行来,落于月下。
白青阳将琉雨施鸢护于身后,稽首一祭,抬掌化出流光剑抵于胸前,剑锋所指,星月同辉。
巨牛神兽彳敖彳因眼见生人擅入,不由怒从中来,‘嗷’的仰天长啸一声,直震的乌鸱乱飞,大风摧木。
彳敖彳因兽拱身伏地,蓑衣似的毫毛亦随着它中烧的怒火一膨炸起,鼻中黑烟狂喷,团云附雨,雷霆如昼。
白青阳画剑为盾,绕地而环,凝幻出了一拢白光结界,将汹涌袭来的雷雨悉数挡至于盾外,不得夺入。
彳敖彳因顿而气急,焦躁的后蹄高抬,弹腿蹬地,举身向前拱去。
白青阳默诵咒诀,一道仙符,疾令拘唤出了赤、黄、青、白、玄五色凤鸟现空,五凤依五行,伯劳、鹦雀、九扈列阵其中,把个神兽彳敖彳因团团围困于了百鸟诛灵阵间,白青阳点足于空,手握流光,扬袍倾下。
那彳敖彳因咆哮一吼,只恼得齐蹄四奔,乱跑乱撞了一番,却无奈为百鸟灵阵所束,冲闯不出。但见它瞳眸如炬,合身而跃,兀然间万丈业火轰隆爆起,猛炸作火海翻浪,烈焰滔滔。
炽火之下,成百上千只的五色神鸟犹似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源源涌上,化焚为烬,涌上,焚销,再涌上,再焚销,如此往复,燃之不尽。
白青阳运剑拟诀,七尺青锋,利如闪电,一斩而挥下。
剑气所至,业火沐之而熄,翕张消无。
彳敖彳因火焚不成,愤而暴跳,忽生作狂癫状俯首朝地奋力疾撞而去,登时,直撞得四角俱碎,沸血横流,刹那间,地裂山崩,流岩熔浆,雷喝九霄,电火覆天。
白青阳摄水为符,幻作为一个透明气泡似的晶水结界,扬手轻送将琉雨施鸢放置入结界之中,隔阻开了界外的风雷岩火。
月上中天,宛于白昼。
白青阳微捻咒诀,启手点向眉心正央,自其内缓祭出一团灼白魂焰,结印于剑身,流光剑为魂焰所注,即时白芒赫然大盛,剑锋出刃,顿然化生为了一柄百仞长的巨型白芒光剑。
神兽彳敖彳因纵身一跃,兀的正对上了白芒光剑的锋刃之下,电石之间,白青阳找准时机,默颂杀诀,祭剑斩下。
剑落血出,漫天的红雨喷迸而起,彳敖彳因‘嗷’的一声惨嚎,一个跌趔,訇然倒地。
琉雨施鸢看那彳敖彳因已死,心下大石得落,不禁的欢喜而悦,拍手笑道:“白师叔,神兽已除,我们脱险了!”
白青阳遥遥的浮身于云间,微一点头,轻笑道:“嗯,丫头,我终是能护得你无恙了。”
他的身形越来越淡,渐于透明,四下间回荡的白光朦胧如烟,映衬着圆月乳白色起跃的清华,沐风而袭,依澜宛波。
琉雨施鸢见此情景,心中蓦地一寒,颤声呼道:“白、白师叔?白师叔!你……”
白青阳挥袖解去了琉雨施鸢身上的晶水结界,温然说道:“丫头不必惊慌,我以生魂为祭,斩去了那上古神兽彳敖彳因,动之杀诀,必得反噬。今日之劫,魂销于世,此乃天命所定,本非人力可违,丫头,勿需生扰。”
“师叔……”
琉雨施鸢从未曾亲历过死亡,她怕极了,满心的惊慌失措皆于这一瞬之内凝化作为了瀑雨倾盆的失声痛哭。她扑上前去,想要伸手抓住白青阳渐于弥散的手指衣袍,却可怕的发现,她的双手径自于他的身体之间穿行而过,她眼中的他,此时,竟亦只剩下了这一道浅白色的人形光影而已。
琉雨施鸢竭斯底里的摇头哭道:“白师叔,我知错了,真的,我知错了!我不该,不该上课打瞌睡,不该下课去打架,不该记混了锁龙咒,不该烧死了三青鸟,不该……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了,不要死……师叔……”
她哭的声声泣血,撕心裂肺。
白青阳心疼道:“傻丫头,这不怪你的,真的。”他捧起她的脸颊,为她拭去了那成线的泪珠,柔声道:“丫头,我只愿你终此一生皆可平安喜乐,无灾无难,你若清平长安,我即虽死而再无憾矣。”
琉雨施鸢猛然对上了白青阳低垂下的眼眸,那眸中满含着的沉溺愈海的万绪深情,她虽不懂,却亦是被压得心口一窒,湮没了呼吸。
她骤而怔在了那里,忘却了哭泣。
白青阳微不可闻的憾然一叹,伸手轻拂,蓦地,他的身体忽而迎着细风销散作了点点白星,攒攒簇簇,飞扬散去。
琉雨施鸢回神,大哭着疾抓向了这些个萤火虫一般弥散于空气中的淡淡星痕,她想留下他,真的,很想,很想。
原来,人生有很多的人都是留不住的,无论那人于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舍不得,留不下的,始终都只能是留不下。
命运教给她此生的第一个词语,是绝望。
心之所向,终不能得,是之谓绝望。
琉雨施鸢颓然跪倒于白青阳魂飞魄散的那一方青石之上,竭声大哭着。
不知何时,漫天而来的黑鸦鸦的乌雷滚云竟自随了她的伤恸情绪,铺聚于顶,鸣雷千里,瀑雨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