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渊哥哥,你怎么没有同你的家人一起呢?方才听宵炼师父说仙家参宴都是要各随宗家的。”
“不是还没到开祭的时候么。”成渊揉着胳膊,龇牙咧嘴的笑道。
正说着的时候,却见成渊忽然撩了袍子拱手行礼,嘴角的不正经笑容也换成了得体模样,眼光越过我的肩后,正色唤道,“见过坃[ 坃,音注:xun ,一声]乐娘娘。”
我转过身,一列仙娥侍婢前头正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妇人旁边,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黄衣少女,那少女正对着成渊挤着眼睛,满面灵气天真,眉眼里都是盈盈笑意,让人瞧着便很喜欢。她跑过来用力拍了拍成渊的肩膀,见成渊暗暗瞪她的模样,便清脆笑道,“成渊小君,你不好好跟着你父君,跑来我宵炼哥哥这里来作甚?”言笑之间很是娇憨不做作。
“元儿,休得这般笑闹,叫别人看着笑话。”那位被成渊恭敬唤作‘坃乐娘娘’的贵妇人微笑着训斥,眉眼里都是宠溺。可望着宵炼师父的时候,脸色却有些僵硬。
“炼儿,你父君已经在祭祀场了。”
原来这位坃乐娘娘是宵炼师父的娘亲!而那位元儿姑娘就是宵炼师父的亲妹妹!方才听元儿姑娘说‘宵炼哥哥’的时候,还以为是客气话,就如同我喊成渊哥哥般。我仔细瞧了一眼那坃乐娘娘,眉眼同宵炼师父却并不相像,倒是同那位元儿姑娘相像得紧。
坃乐娘娘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炼儿身边站着的少女,掩下感叹,开口道,“这位姑娘是……?她问的虽是眼前的姑娘,面上却是朝着炼儿看去。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元儿姑娘也频频朝着宵炼身边的那位姑娘看去,眉眼里是抑制不住的好奇。
“坃乐娘娘,我叫洛瑾,是淸胥山的弟子。”
坃乐娘娘看着我,又看了看宵炼师父,动了嘴唇似是还有话要说,忽然钟声大振,又有五彩烟霞从远处祭台传来,一时间整个九天光辉绚烂。元儿开心道,“这是要开始了。”
于是我们一行匆匆向祭台走去。
到了的时候,已有许多仙官仙客早早候在那里了,坃乐娘娘带着元儿姑娘先一步遁到了前头,估摸着是要随着自个儿的本族本家。成渊小君也遁没了影,想必也是随了自个儿的宗族本家参礼了。可宵炼师父却没跟着一起,倒是放慢了脚步,甘心被排在后头。
我从人堆里伸了脖子看着上面的祭台,可上面除了七层光秃秃的垒土外,却是什么也没看见,就连根把野草都没有,其实我以为九天之上的祭台定是最富阔的,我又是存着看热闹的心来的,所以难免生出些失望,便偷偷看着那些着了各色仙服的仙官仙客解闷,见他们面上神情肃穆又清正,又流分派别,各尊所宗的站在祭台前。我正四处乱瞧,忽然听见醇厚稳重的熟悉声音响起,正是大师兄那一贯不紧不慢的语速,“今日盛会,蒙天君抬爱,在下炎华得令主持此番圣礼……”大师兄站定在祭台下层,那一身气质清隽如竹,翠绿又清贵。虽远远隔着,但还是觉得心头一跳,心里还有些微微的紧张,仿若那站在上头的是我一般。我在台下仰头见他风姿款款的说了一番话,神态看起来平静又端肃。
宵炼见炎华领着几个筹办祭礼的礼官,为祭礼做最后周全的准备。他眼睛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光芒。祭礼主持——这是一个低微又不好做的临时职位,处理的概是琐碎繁杂的事务,一不小心就会做错,给自己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连想象一下也要为之厌烦的工作,却被炎华做的有条不紊,光彩迭出。他的唇角弯了弯,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讽刺。
一切妥当后,我见大师兄走到台前主位,捧着一个深挖高浮雕螭龍犀角方盒,里面分头盛着两堆像是细沙一样的粉末,一堆黄色,一堆白色。大师兄高举着方盒,对着天君天后行了一个不紧不慢、礼数周全的大礼,朗声道,“臣等准备完毕,恭请圣天君代天下苍生敬献天祭。”
天君从主位上站起,走去炎华那里,神情很是严肃。排成两列的礼官齐齐举着蓝色的无明火把恭候,那蓝色的火焰从天君上方照了过来,让他的五官模糊的有些分不清,只映出那脸上的线条,犹如刀削斧砍,处处透着帝君威严。
在台下一并站着的众仙面上皆都严肃得很。只见天君一步一步走上祭台的最高层,炎华捧着祭盒稳稳跟在其后。身着华服的天君阔袖挥向祭台,那原本空空无物的祭台上立时显出七根高矮不一又有些残破的的石灰色柱子,每根柱子上都刻着许多朱红色的铭文,铭文周围又有许多模糊难辨的兽纹浅浮雕。这七根石柱粗粗看来似是摆列得毫无章法,可从我这里远远看去,整个形状,就像是一盏巨型的七头枝的烛台。
后来大师兄告诉我,这是七根祭祀的石柱,是万万年前的先祖为感念父神恩德,最早设立的祭祀石柱。至如今,虽先祖已去久远,可一代代接往,是以这万万年来,祭祀柱上头一直都燃着灯,只是这灯火乃是无明,只有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才能见到。为让这灯火经久长明,每隔几年,便要在上头添一些无明花制作的无明粉,并且祭台周围有祭祀仙官日夜定值守护。而我方才看到的那些白色黄色的细沙,其实就是无明花制作的祭粉了。
天君从炎华捧着的方盒里取了一把黄色的祭粉,洒在其中六根祭祀柱上,又取了一把白色的祭粉,洒在中间最高的那根祭祀柱上,尔后,又有一番冗长枯燥的祭礼……对我来说,这祭祀礼真是庄重有余,也忒无趣了些,侧头看了看宵炼师父,他面色平静,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似是见我偷看了他,便也侧过脸来看了我,我没移开眼,他也没去移开眼,我俩就这样对视了一阵,我忽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惹了周围几位仙友的侧目,说是侧目,其实是委婉了些,大概用怒目两个字,或是更合适些,大约他们以为这场祭祀如此庄重,我怎么能就这么毫无礼节的笑呢?即便我笑得小声,可大约在他们看来也是极其不懂事的,可宵炼师父却不以为意,还隐约看见他唇边挂着一丝笑意。就在我以为这场祭祀礼无甚看头的时候,却见大师兄端出一把古朴的短剑来。
云天在人群中看着炎华,又迅速瞟了一眼天君的脸色,眉心紧蹙。眉目里一贯挂着的书卷清气,此时却消失的无影无踪,里头暗暗射出几缕锐利的光来。
天君接过炎华递来的短剑,眼底微不可察的闪过一道光,转瞬即逝。他望向炎华,见他低眉垂首的恭敬模样一如往常,他又转过身来,目光在祭台底下一众之间细细逡望了一轮,透着几分慑人的犀利。他握住手中的短剑,缓缓回身面向祭台,忽然间,以极快的速度刺向炎华的脖颈。
我站在祭台下头,猛然看到这一幕,就要惊呼出声,垂在身侧的手却被一双略略冰冷的大手紧紧握住,是宵炼师父。我惊恐未定的转头看着他,他蹙着眉头,抿直了唇角,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天君手中的短剑已经刺入炎华的脖颈,血珠一滴一滴顺着黑金剑刃流在石柱上,汇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若是他手中的短剑再推进去一分一毫,便能立刻结果了他!从前便是有仙祭的先例。他迅速的看了眼炎华,见他面上始终一派恭谨谦和的模样,眼中的神色并未有一分一毫的变化。天君心里略略松了松,手中短剑的剑锋微微一偏,轻轻划过炎华脖颈的皮肤后又将短剑递给他,见炎华满面庄重的双手接过站在一旁,一派谦卑恭顺的模样。
天君眼中的利光渐渐隐去,露出柔和的面色,道,“炎华,辛苦你了。”
祭台底下,云天的目光紧紧盯在台上,此时,若炎华稍有差池,哪怕出现一个细微的反应,也会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见祭礼的血祭仪式结束,他面色稍缓,原先的锐利目光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文人的儒雅温和。他侧过脸来,与站在身边有同样深意目光的父君微微对视后便转开了。
我的手心背后俱是湿冷汗意,心脏跳得厉害,耳朵里头一阵发嗡,若不是宵炼师父握了我的手为我撑着,我想我定要站立不住。我总归感谢他及时的援手。
后来我才知道,历来,祭礼主持除了处理准备许多繁琐的事宜,还要贡献祭祀的血,炎华先前没有对我说,是不愿我为他担心。虽然后来知道大师兄并无什么大碍,可我事后瞧着那伤口,却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可是,我以为的祭礼,总归是向创天造地的父神进献礼物,这也本是应当,只是,若是以命抵命的献祭,终归是残忍了些。后来莫言对我说,父神从未让人如此祭祀,父神本为爱,父神所要的,自然也是子民们对祂的爱,只是,世人皆犯了罪,又见父神隐藏,便擅自以血为祭,指望父神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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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父神万万年前动了慈心,破混沌、创天地,且令其坤厚载物、阳乐发生;
造百兽、生灵人,且令我们仙祖垢去明存、静心守志,守尘世繁芜。
父神听之察之,用受福厘,有求斯应,无德不亲。
然,人心时有丑恶,万物皆受困顿牵连,父神焰怒之。
吾今率众卿肃事昭配,永言孝思,神歆禋祀,后德惟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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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听着这番话,天君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深沉辽阔,多年的帝君生涯使其话语里有一种无形的威慑。然而天君又将话锋转了转,便说起南方的事。原来,自万余年前邪灵鬼族的那一场事变以来,鬼族虽一向动荡,可也从未越过南方边线的结界,今时却是时有侵犯,大有肆无忌惮之势。天君的意思是,所有仙众应以天下苍生为念,应以父神德圣之心为念,是以仙众应同着九天一道,随时做好同邪灵鬼族争战的准备。
这若是换做七师兄莫言的说法,那便是,到时候万一要打起架来,该出人的要出人,该出法器的要舍得拿出法器。
天君洋洋洒洒的说了一通,便着令于礼官,让其准备开宴了,是以,我们众人都一同浩浩荡荡的移步到了天宫正殿行宴。
距离正殿还有段距离,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热闹非凡的仙乐,进了门口又有许多仙娥仙婢,将我们有条不紊的一一接引了,心中感叹这九天办宴真是极具排场和礼数。
这场盛大的宴会比起先前祭祀的庄重冷清,显得很是热闹。天君天后在主位上庄重的说了一番开宴的祝词,大略是什么“乐奏云阙,礼章载虔。禋宗于地,昭假于天。惟馨荐矣,既醉歆焉。神之降幅,永永万年”之类。说完这番祝兴之话,天君便先行离开了,同他离开的还有几位仙官。
方才,那站在台下的众仙皆是流分派别,各尊所宗,现下,却是同着各位熟识在仙灵乐音里相聊笑谈,自由混搭入座。
大殿里头的地基似是玉石铺成,上面阴雕着许多祥瑞图纹,隐隐还有水泽之气在阴雕的缝隙里流动。方才在外头的时候实在看见了大殿长方的外墙,可在这里头,却看不见任何屏障,只看见大殿四周满是祥云攀绕,仿佛没有尽头,真是气象无边。
大殿的主位上高高摆着一桌,其上端坐的是身着华服的天后,正端庄华艳的坐在那里,虽有一众高阶仙仆伺候着,可对比大厅里桌桌仙客的热闹,我心里只觉得她很是孤单。
大殿的厅堂里,洋洋洒洒摆了几百来桌嵌丝浮雕夔龙纹紫檀八角木桌,桌子边上围坐的是各色仙服的仙官仙客,大殿里萦绕着浓厚的祥瑞之气,瞧着很有一番气势。天家宴席,果真是凡间所比不得的。
我坐在那里左右环顾了,并没有见到大师兄的影子,侧头见宵炼师父正闲闲坐在那里,唇角微勾,姿态闲适的很,仿若置身事外的坐在他华光殿后头的园子里看着一场热闹。
“宵炼师父,怎么没看见大师兄呢?”
宵炼师父见我这么一问,一双漂亮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扫,眼底的眸光略略有些高深莫测,嘴上却淡淡问我道,“怎得对他如此上心?”
宵炼师父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话来,让我一时微窘。若是七师兄莫言在这里,我必定会摆出傲娇模样的回他一句“前些时候,七师兄你好像说过几回我不像个女娇娥,日后定是没人敢要的话罢!现下大师兄可是欢喜我欢喜的紧呢!哼哼!”
可是在宵炼师父这里,这般傲娇之话可是不敢轻易说出来的,我半侧着身子靠在椅子边上正想着怎么回话,肩膀却被重重一拍,我一个趔趄差点没被拍倒,“几日不见,倒是圆润许多啊!可见,大师兄的府上真真是宜气养神的。”
真是说谁谁到!听见这把调侃嗓子,还没转身,我便知道是莫言了,便转回身瞪了瞪他,他却径自在我旁边摇着羽扇坐下了。
莫言回头的时候,却见到宵炼师父正闲闲坐在旁边,不由一愣,方才他从后头过来的时候,正有一列仙娥在为宴桌上摆呈果盘水酒,挡住了视线,并不曾见到宵炼师父也在这里。他见宵炼师父面上又是那副喜怒难辨的神情,心里直道后悔,但面上却摆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原来宵炼师父也在这桌,赶巧了……赶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