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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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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何时,世间都不会缺了泼妇这种生物,而悍妇则比泼妇更甚,因她们更强势蛮横,甚至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会发疯般地豁出去了不管不顾不畏生死。

可惜,那往往是一种太廉价太低劣的不畏生死。

眼下上演的便是如此一幕,这妇人头发散乱眼带血丝,口吐污言秽语,将许多再难听不过的恶毒话加诸亲生女儿身上,或者这一刻在她眼中,对方早已经不是血亲,而是从中作梗害她多年心血多年期待付诸东流的仇人。

也不知她曾经期望有多高,失去的又是什么,以至大失所望后敢在山贼窝里扯破脸皮撒泼耍横,或者只是因为眼前都是女人,令她潜意识里并不太畏惧,只是寨兵中许多年青女子,之前争执归争执,说话并不脏,如今哪里听得了这个,污言一出,许多人就按捺不住了,纷纷想要出手去擒她,其中又以铁珊瑚首当其冲。

那悍妇第一轮辱骂刚出口,铁珊瑚在旁就已经变了颜色,两人距离又近,哪里还会等人再继续说下去,怕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当即飞起一脚将对方踹了个四脚朝天,厉色怒斥道:“你这个疯婆子!想卖女钱想疯了啊?闭上你那张疯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那妇人早已是触动了众怒,她此刻做的,正是场边许多人想做的,所以乍一看此举显得非常地合情合理,在场想来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够瞧出铁珊瑚那掩盖在疾言厉色下的,底气不足。

而自己之所以能够瞧出来,或者也与观察力全然无关,只是因为……心有戚戚焉。

泼妇骂街,这本没有什么,世间人形形色&色,多少都见识过了,正因为多少都见识过,所以这类撒泼寻常情况下应该是怎样几种污言秽语,心中也是大致有数,可眼前之人,却显然骂得……不同寻常了些。

这不是乡野村妇该有的骂法,她若骂偷汉子什么反而不会令人放在心上,如今这般言之凿凿,虽是恶言污蔑,却偏某种程度而言是确实触到有几个人的心事……难道真是口不择言下的误打误撞那么简单?

表面平静,内心却猜疑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才好,却也没有太多迟疑的时间,也不知幸是不幸,这个疑惑倒很快就被打破印证了,那悍妇吃了铁珊瑚一脚,倒了四仰八叉,却不知是皮糙肉厚还是铁珊瑚总算有脚下留情,摔得并不严重,只是人却愈疯,坐在地上吐了口水骂道:“呸,打我?给你打给你打!有本事打死我也算你杀人灭口了!以为自己丑事没人瞧见怎么地?老娘骂的就有你个不要脸的货!以为躲在山后小屋办丑事就看不到了?告诉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这一嚷不要紧,铁珊瑚脸腾地泛了红,也不知是急是气还是别的什么,一跺脚锵啷拔剑出鞘,咬牙道:“我把你这个……这个……满嘴喷粪的东西!”气急之下举剑欲劈,却似犹豫了一下。

那妇人撒泼归撒泼,也算眼明手快,见势不妙一骨碌爬起来,闪到几个男人后面躲着,却还探出头来,继续啐道:“哎呀哎呀,心里有鬼是吧,果然要杀人灭口了!杀吧杀吧,有种也要把我们几个一道杀了,可不仅仅是我!你和你后面那女人今晨是如何缺男人的丑态,可都被男人看了去了!哈哈!”

这么两句话嚷出来,莫说铁珊瑚,连我自己心中也是一凛,再看那三个男人脸色,多多少少都是不安中显出有些尴尬,尤其是那年青人,这才算明白他之前脸红所为何来,虽然详情还不甚清楚,但显然应该是铁穆二人的私下相处被这帮抄小路潜入的山民窥见了,她们俩前段时间各种忙碌,如今得了空闲松下心来,倒也不难想象,而有情人相处之中,最私密最不能为外人道的,就是……

我能考虑到的,当事人当然更能考虑到,毕竟今晨在做什么她们是最清楚的,铁珊瑚的脸色已不是发红,而是发青,眉宇间这次是真正泛起了杀意,也不再说话,一抖青锋剑,挽了真正的剑式就要动手,却被穆九娘一步跨过来拉下,但实际上,她拉下铁珊瑚摇了摇头,自己却右手偷偷往怀里一探,再翻掌之时,指间就露出了隐隐亮色。

与她们相处多了,多少有些了解,我一见这抹亮色,便猜是穆九娘最擅长的蝴蝶镖,她拦铁珊瑚明里动手,却想自己暗地处理,其实无论是明是暗,此刻动手,都是大大不妥,于是赶忙喝了一声她们名字,用眼神示意不可妄动。

只是拦住她们容易,拦住那悍妇却难,早知道之前就不该给她太多说话机会,到了如今再想拦,甚至动粗,却无疑正应了那句心里有鬼,何况事到如今,要动还不能只动她一个,得连那几个男人一起动才行,这便坐实了所谓恃强凌弱乃至杀人灭口,对内对外都不利。

可若是按捺不动任这悍妇到处宣扬也绝对不行,这对寨内寨外会造成什么影响,几乎是无法臆测难以估量的,虽然此时,已经显得有些迟了……

好似想了很多,其实从珊瑚拔剑到此刻思量之间不过是电光火石,悍妇还在谩骂,珊瑚还在按剑,穆九娘正犹豫,而围观的寨中女兵多数还在茫然,就在这时,却听到身边有人说道:“讲了半天,简直如老鸦乱叫,具体事却一点没说清,真不知你在说些什么,还是闭起嘴来,让你的同伴来讲吧。”

愕然转头瞧,一旁不是练儿还能有谁?但见她负手开口,脸色似是不悦,又似不耐,却又都并不明显,总之有点难判断,我离得这么近尚且如此,外人更看不出,那悍妇怎知道厉害,又往地上吐了口水,刚呸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却被练儿嘿嘿冷笑一声打断,对她道:“我不喜欢听你老鸦叫,若再开口引得我耳烦,定缝了你嘴,若不信,大可一试。”说全不理睬她,抬手顺便指了另一人,道:“你来说。”

按理讲这说话声与平日无异,是悦耳动听的,连声调起伏都是一样,那双目光也隐在伞下难以辨清的,可偏偏就是渗着那么一股子莫名逼人的气势,那悍妇似也被慑到,咽了唾沫,愣了一愣,无声地翕动几下嘴,最后还是转过去推搡那名被点名的男子,狠狠低声催促道:“傻着干什么,叫你说你就说啊!咱们说老实话怕啥!你不说,你以为她们就会放过我们吗?孬种!”

那男人被推搡了几把,迫于无奈站出来,想了想,索性放下手中铁具,哈腰道:“这位……这位大王……咱真不是存心来找茬的,八嫂子说她闺女逃婚,要咱们帮忙捉回来,咱们一想这个事在理,有理走遍天下嘛,所以才壮着胆子……”说完不顾那妇人在背后擂鼓般地捶打,又赶紧道:“以前这儿,没,没人时,咱也来采过山货,知道左峰有个缺角能绕进来,所以,今天天不亮就……就寻思着从那儿摸进来,能偷偷见着八嫂闺女就好,能不惊动大王最、最好不惊动不是?可没想到就快绕进来时,途中经过靠后山一座屋前,不小心看到,看到……”

说到这儿,男子脸皮黑里透红起来,铁穆二人对看一眼,脸上也显出了尴尬之色,尤其铁珊瑚握剑的手都有些抖了,左峰靠后山处,正是她们俩所选的住所,没有练儿所居的那么清幽独立,但也是一个安静雅致处,这两人在自己房中想必是十分放松甚至肆无忌惮的,看双方的反应,恐怕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可偏偏练儿却似乎猜不到,或者说不愿意猜,存心要问个水落石出似的,催问道:“看到了什么?”那男人没有办法,豁出去道:“看到了那两个人……”他往铁穆二人的方向一指,又赶紧低头,道:“在,在床上行……行夫妻之礼……”

此言一出,满场皆哗然,我心中暗叫一声麻烦,这山寨中虽是女子成群,但对那女子与女子之情却未必认同,甚至未必有充分认识,她们多是因为种种身世而落草成寇,认知却还是流于世俗,自食其力舞刀弄枪已经是天大的不同,却还能每每以巾帼英雄自比,可怎么能接受……只怕处理不妥,这山寨以后,内部也要不得安生。

那穆九娘想来也认识到了这一层,牙一咬,趁众人还在哗然时,转身对这边抱拳行礼,大声道:“寨主,各位姐妹!我和珊瑚,当初投入定军山时,就与各位说好的,只做食客,不做寨兵,所以说起来本就不算是这山寨中人,我们……”她辩解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练儿抬手一摆打断了。

“说那么多干嘛?谁说你们不是山寨中人了?同生共死就是姐妹。”练儿这样道,语气神色俱是不以为然,这么说后,又抬头问那男子:“你看清了,那是夫妻之礼?夫妻之礼,也就是所谓的夫妻之事吧?”

毕竟山里人还算憨厚,又是面对众多陌生女子的逼视,那男子脸涨成了猪肝色,好不容易才点点头,嗫喏道:“这个……虽然瞧得不是特别真切,但,但决然是无误的……可,可这真不是故意的啊……”

听了这回答,不知为何,练儿首先做的是转过头来瞪了这边一眼,我这边正在思忖对策,被莫名其妙一瞪,有些不解,可她瞪完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又转过了头去,朗声道:“若是这两个人,那就没什么,她们虽然不是夫妻,却已决意相守一生,此事我是知道的,且已同意,我同意的事,这山寨中有谁再要质疑?站出来就是。”

她这一通讲,其轰动性不啻于刚刚那男子的一番指认,只是现场却没有哗然,反而是一片安静,自己这边除了苦笑什么也做不了,而那悍妇是大大不屑地哼了一声,却也仅限于此,至于里三层外三层的寨兵,却个个是噤若寒蝉,过了好半晌,才打人群里隐隐传一点嗡嗡议论声,有人小心翼翼道:“寨主,这……这是不是有太……荒谬了?传到江湖上,只怕……”

“有什么可荒谬的?”练儿的回答仍是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其中却又注了许多认真,她道:“那铁珊瑚在我前面许过誓言,发誓一生独属彼此;那穆九娘更是为了这份情,敢挺身接下我十记杀招,所以我替她们做了主。寨中众人听着,我练霓裳做事向来公平,将来若你们也与谁有情,无论男女老少,亲疏远近,只要对方敢挺身而出,接我十记杀招,我一样替你们做主,决不食言!”

一席话开诚布公,斩钉截铁,毫无转换余地,道完之后,她傲然扫视了一圈全场,见再无人敢说半句话,才满意一笑,似又想起什么,竟转头主动斜睨那悍妇,道:“你那个想娶你女儿的好女婿,也大可叫他来一试啊,活得过十招我照样便替他做主,若活不过,嘿嘿,既是真心,血溅五步也该无怨尤才对。”

那悍妇虽有些惧意,但想来平时横行惯了,怎么受得起这份挑衅,当下恨恨道:“我呸!黄老爷这种身份的人,你也配见他!想也别想!那紫木红顶大轿来了,只怕你这小庙受不起这份福气!”

如此无知言语,换来得是练儿的朗声大笑,笑完之后,她道:“寨中姐妹听见没有?这附近镇县有个叫黄老爷的,坐的是紫木红顶大轿,想来是条大鱼,你等去查一查,若是为善倒也罢了,若是横行一方,哼哼,倒正好是一道开荤好菜!”

她一言出,说的是正事,即使在铁穆之情上还有所犹豫,周围女兵仍不敢怠慢,当即齐齐抱拳称是!

那悍妇这时才一抖,知道坏了事,顿时又发老急,再一次破口大骂起来,先是骂了几句草寇一类数落她女儿是个祸害,却似还嫌不过瘾,话锋一转又骂回之前事情上,嚷嚷道:“这下你好了!给脸不要脸的,看看自己投了个怎么乌烟瘴气之地,和这样一堆女人混在一起,怕明日就要给人占去了,先给大王玩,再给下面喽啰玩,我看你拿什么保清白!”

此人语速实在够快,一口气不歇地就骂了一连串,真是想拦也来不及,练儿已是满面不悦,正要发作,听得她后面的话,却不知怎么得面色一端,竟认真道:“你女儿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我却不会对她出手,也不会对别人出手,我已有唯一之人。”

她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如平时谈话那般正常,我在旁听得心中一动,还来不及说什么,那悍妇却哪里听得进这种解释,犹自怎么痛快怎么骂,惹得练儿性起了,突然扯了我的手握住,往后退两步跳上一个土坡,被她这么倏地一拉,自己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手中伞也歪倒在一边,无法遮住两人身影。

此时天已有些放明,练儿就傲然屹立于青空之下,展示般举起了那相握之手,高声道:“在场诸位听清,我练霓裳已有唯一之人,情定之人,此生岁月,我们同样是独属彼此,互为唯一;诸位皆可以作证,若背弃此约,在场中任何一人,都可杀之诛之,乱刃分尸!”

错愕抬首,这么说时,她全无半分犹豫,唇边兀自带着一抹神采飞扬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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