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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的分神,确实是。
功亏一篑了?倒未必。
一具尸体被钉在眼前,剑身没入大半有余,很难想象这一掷是自己所为,把手搭在剑上,无论是剑柄还是手掌上,无比滑腻的血污都令人不好用力。
回头看着那些步步进逼的人,没多余功夫去懊悔什么,这帮人走过来的并不快,或是怕困兽犹斗,又或者是太成竹在胸,无论哪种,总之都正好给人喘息的空暇,右臂衣袖被撕破了一大截,索性就扯下来迅速在肩胛上绕几圈扎紧,托种种经历的福,包扎技术自己倒是一点没落下过。
扎紧了伤口,蜿蜒而下的流血就渐渐缓了,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随之动动手,却发现还是很难再用上力气。
“你的右手已经拿不了剑了,请让开吧。”身后的男人如是说,倒是一语成谶。
听得脚步声渐近,也就不再尝试,转过身来面对这黑压压一群人,不用说,除了三名主要对手外,其余官兵也都悉数跟上来了,只是,倒没了之前那种的争先恐后……兵临城下,无险可据,为何反而客气起来?心中微觉奇怪,不动声色地仔细一打量,才发现大多数官兵虽脸上还写了虎视眈眈,但当目光时不时飘向那染红了半扇门板上的尸体,眼中就或多或少露了胆怯。
察觉到这一点,心里略松一松,诸多不利的发展之中,总算有了件可以利用的有利,便也不再去拔那剑,由得它钉了尸体示众,手掌在衣摆上蹭了蹭,拭去多余血渍,转而拔出了怀中不离身的武器。
右手怕是已舞不动沉重的分量,此刻,也唯有这轻巧的兵刃能用。
“算了吧……区区一把短剑,姑娘你觉得能挡得住谁?当真要固执如此?”十步开外,慕容冲已停下了脚步,此刻他俨然成了领头的,另两个人见他不动也不好动,而他们身后一帮手下跃跃欲试着,却无人再敢像刚刚那般争做出头鸟。
即使是亡命之徒,当凄惨的死法摆在眼前,也会本能感觉畏惧。
而自己要利用的正是这一点,之前的状况不能再重演。
所以,不去理会慕容冲说些什么,双目只瞬也不瞬地盯住他身后的那群官兵,一只脚踩住那具尸体留在地上的单刀,轻巧一挑,以左手稳稳接住,再莞尔一笑,对那些人道:“诸位,都想升官发财么?”
自然是无人回答的,我也不指望他们回答,自顾自继续微笑道:“没错,我拦不住你们升官发财,至少拦不住所有人,不过,若有敢如先前这几位仁兄般身先士卒者,小女子倒也不怕豁出命出送一送,呵呵,诸位,谁想先来试试?”
不用再多说什么,身边尸首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世间多得是不怕死的,但没有几个人会愿意牺牲自己的命,而去给他人做嫁衣的。
人群中一时沉寂,兵卒们面面相觑,果然都陷入了一种相互顾忌与猜疑,那使双钩的连城虎回头看了看,大约是觉得面上无光,口中便啐了一声,转过头来道:“哼!你这女人!你以为自己还能撑得了几时?不用我的兄弟们动手,老子这就把你收拾了,再看看那玉罗刹在屋里干什么勾当!没准她正等了老子去快活,哈哈哈!”
他这一领头,后面一众官兵也就哄笑起来,不敢当出头鸟,嘴上讨讨便宜也是好的。
默然望着眼前一张张无耻的嘴脸,心中无比庆幸屋内正运功入定的练儿应该是听不到这番放肆之言的,之前她气急攻心,便与这无耻脱不开干系,或者亦是他们的下三滥手段之一吧?所以,自己绝不可因怒忘形贸然出手,要明白如今敌不动,就断没有抢先出手的道理,不能忘了,拖延时间才是最终目的。
嘴上不干不净几句,却见不到这边有什么反应,那连城虎怎么想不知道,旁边应修阳却急起来了,叫道:“少与她啰嗦,此人不受激,连老弟,咱们赶紧将其拿下才是道理!”说罢拂尘一摆,就要上来动手。
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必先手在前。
飘身而上,这一次,绝不容再有失!
此时右手难以施力,唯有以短剑迎之,这在对方眼里,或根本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那应修阳一改之小心谨慎,与连城虎一左一右堵上来,急匆匆摆拂尘就是当面一击,意图再明显不过,若不格挡,则要吃他一记,若能格挡,他这拂尘也能席卷兵器之能,原先是长剑还有所顾忌,如今换了短刃,想来正合心意。
可惜我这头选择不能让他如愿,既不格挡也不还击,只是脚下一错,身形一矮,飘然滑步移开,避过这一击,右手短刃就直刺向他脐下,却在其刚回手自救时再换左手钢刀扭腕一个虚晃,蓦地斜劈他肩井要穴!
这一招两式接连发出,全都是追魂索命的杀招,几乎已蹭上皮肉,眼看有希望将之毙命在刀锋之下,那连城虎却在一旁赶来双钩闪闪急忙救护,知道不可贪功,赶紧脚下一蹬,钢刀反手,与双钩一声碰撞,顺势滑开了几步。
滑步闪过,心中先叹了声可惜,若趁着这一番措手不及成功取得了一名对手的性命,那接下来局势或者就大不一样了。
出其不意,只能一次。
“连老弟,小心她左手!”那应修阳差点吃了大亏,脸上神情此刻是又惊又怕,重新回到了侧面助攻的打法,嘴里兀自嚷嚷道:“这女人好深的心机!之前一直隐而不发,几乎诱我着了道,原来她左手不是做做样子,而是两手都练过的!”
听这嚷嚷,心里只觉得可笑,于是就真笑了笑,纵然能使左手,这又与心机何干?我自然是会用过左手,却不是练过的,若定要说练,那也是从上辈子开始就练起了。
左撇子这一称谓,曾经只代表一种单纯的本性习惯,但换一个时间时空却成了异端甚至于不吉,当第一次执筷遭到严厉地呵斥后,自己便从此再没用过左手做事,哪怕后来离了家,同师父一起生活也一直坚持如此,只因不想与众不同,不想惹人注意,不想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
不想成为异类,因为本身便是异类。
只是,再怎么坚持,再怎么疏远,再怎么把右手练到熟练自如,对左腕的运用掌控,始终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使来随心所欲,不需预习,其中,当然包括师父所授的剑法!
屋外十步,再不能退,又一次以一敌三,真正是背水一战,所不同得是这次顾忌了右肩,更多是左手迎敌,原本不觉得换只手使来有何不同,左手主,右手辅,这么做只是一个被逼无奈的选择,之前对应修阳占了先机不过是出其不意,但是,渐渐地与对峙之中,却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对方无疑是急于结束战斗的,除慕容冲外,另两个俱是全力而攻,企图致人伤上加伤,暴风骤雨般地攻势袭来,一时间几乎迫得人透不过气!明白自己处于下风,心中却无惧意,或者是无暇去畏惧,当时只顾着凝神精气,潜心化解,双刀看走,练儿所长亦是自己所长,所以并不真正较劲,只在腾挪闪展之间伺机反击。
分可明是同样的剑法,由钢刀使出,由左手舞出,却变得完全不同,以单刀,有损突刺而劈挑更甚,以左手,出招相逆飘忽更甚!师父所创剑法本就以奇诡多变出人意料为妙,如今这般用来更是歪打正着,招招都往对手难受不已的位置上点,效果之好,连自己亦觉莫名。
当然,这不是说我就此能占得上风了,只不过每每到绝险之时,都能举重若轻,化险为夷。
意外的发现,带给了人丝丝惊喜,乃至于……振奋与期待,这可以说是好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却还有一状况,却不知道是好是坏,是福是祸。
原本收纳丹田之中的酸涩之力,早已经随气脉运行走遍全身,难受归难受,却不能停手,形势所迫下反而要加紧运功催劲,自问忍耐力是不缺的,熬过了一段时候,慢慢地,那浸透百骸的酸涩似乎就起了变化,化做了一种热,一种由内而外的热,先还不明显,后来却愈演愈烈,仿佛连内息都燃烧了起来!
一并燃烧起来的似乎还有血液,脑中渐渐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并不糊涂,也不理智,只是很热,很爽快,很有趣!是的,临敌过招……不,是自幼学武以来,第一次觉得,交手竟然是一件有趣的事!
一直以来,骨子里都是不喜欢动手的,更热衷于以头脑去解决问题,若是不得已需要动手,也都是目的明确心无旁骛,可这一刻,明明是背水一战,明明是生死攸关,明明是处于下风肩头血流不止,却竟生出了愉快感,有一种情绪在心底醒来,滋长蔓延。
是了,没错,即使骨子里有再多戒不掉的习惯,自己终究是多年习武,或者早埋下了武人的根骨,机关算尽,终是一战,青锋在手,此关不通——此刻,这忽然变得不是目标,而是一种自信乃至自负,毫无道理,亦不需要道理。
若一定要说凭什么,就凭我是凌慕华的弟子,练霓裳的同门!
脚下不停,右刺左劈,浑然忘了疼痛,忘了时间,甚至也忘了自己,身上之力仿佛取之不完用之不竭,至于是否又新添了几处伤?这并不重要,反正是此消彼长,给对手新添了多少伤,这才是要紧……
“我看这女的怕是疯了!”那令人厌恶的家伙这么嚷嚷,异常吵耳,而且真是胡说八道,我分明好得很,生平第一次这样斗到热血沸腾,乃至于切身体会之下,终于有些明白了练儿为什么这样好打架。
……练儿,对了,练儿。
因这两个字,混沌的热源中注入了一丝丝清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对面那应修阳居然挂了几处彩,尤数脸上一道血痕最为可笑,而使双钩的连城虎的面上也划过了汗珠,倒是旁边助拳的慕容冲神色复杂,眼中隐约写着的……莫非是担心?
他又在担心什么?
就在这里,耳中却捕捉到了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那是身后,不该有人的身后!心中一惊,也无暇多想,只怕是自己眼花放过了谁,手中虚晃一记跳出圈外,也顾不上去奇怪他们怎么这么轻易让自己跳出来了,先回过身就想是一剑!
可这一剑终归是没递出去,因为回身才发现,刚刚坠地闷响的,是那具门上尸体。
尸体是不会动的,动的自然另有其人。
月色下,那名女子正在倒下的尸体旁擦剑,擦得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只不过与认真仔细的动作相反,那一双清清凉凉的眸子却是锁定在我这里,目光对上,看她那明显恢复了清明的神色,心中就高兴起来,想说两句话,却又觉得不是时候,大敌当前,怎么能再次分心走神不是?
念头至此,赶紧回过身摆开架势,练儿安然无恙,接下来只需要并肩迎敌,形势就……脑子正这么盘算着,却感觉衣衫被扯了扯。
“你走开!”身后的声音闷闷地,似乎带了些不耐烦和暴躁,莫非是生气了?
反正对面敌人也没扑上来,所以有空不解的回头,不太明白她何出此言,两人联手难道不是能更快更方便?张张口,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说不出话来了。
迷惑地摸了摸嗓子,觉得颈间略有些湿,汗水么?举到眼前,看到的却是满手红。
仿佛符咒解除般,体内那用之不竭的力道转瞬抽离,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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