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说人能在危机一刻激发潜能,不知这一战究竟算不算,只知道前一瞬还是忘乎所以精力充沛似再斗个三百回合也不成问题的身体,却在后一瞬,在恍惚明白了什么之后,立即变得连最简单的站立也几乎无法维持。
好在关键时候,体内还存了最后一丝丝力气,令得自己不至于颓然倒地,而是晃了一下,借手中那已变得沉重无比的钢刀做拐杵住地,支撑着身体慢慢滑落,再缓缓盘膝而坐,倒也不算太狼狈,落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没准还显得颇为从容。
确实也是硬装的从容不迫,并非为了所谓面子,实在是不远处正有一群人在虎视眈眈,太过示弱绝不是什么好事。
存了这顾虑,所以跌坐后一件事就是强噙起微笑回头打量,好在真被唬住了似的,这帮对手没什么异动,或者是不敢妄动,不仅因为摸不准脉,更关键是,比起注意我,这头持剑而立面沉如水的女子,才是真正需要提防的索命阎王。
这情形,便可谓是主角登场,配角功成身退之时吧?
或是体内还残余了些刚刚的轻松滋味,竟被这莫名冒出来的念头逗得真笑了起来。
只是这无声微笑刚浮现在唇角,就被面前这位小阎王狠狠瞪一眼给消灭了,练儿当然不是外人,又离得最近,我这里是假从容还是真极限自然一眼可辨,不过她心里似存了火气,眼前我脱力坐下也毫不动容,只是那扯了衣衫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算是默然搀扶了一把。
也顾不上细究这态度,自动将之归结为她和自己一个顾虑才默契不语的,这时候疼痛感已复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占据了大部分注意力,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噤声低头,忍得人很是辛苦。
正值默默咬牙之际,腕上微微一动,练儿已自顾自松开了相牵之手迈步而出,她往前走得并不快,仿佛不慌不忙般,只是掌中那把已被拭得一干二净的三尺锋芒上微微吐了凛然寒光,一如主人身上此刻散发出的危险气势。
感觉到这一点的当然不仅仅是自己,随着她一点点靠近,那边人群微微骚动起来,还活着的官兵大多是久经沙场的老油子,此时怕早也感觉不妙,刚才还写满了跃跃欲试的脸色此刻都换成了畏意,多多少少开始后退,唯有最前三人仗着艺高胆大还欲一搏,却也是满面沉重,严阵以待。
应该没有问题的吧……毕竟……但是……忍住疼痛想要再度站起身,刚轻轻动了一下,那厢练儿却如脑后生了眼似的,又是回过头来狠狠瞪一记。
这一瞪带了警告,比刚刚冷淡多出许多情绪,收到这令人一怔的目光之后,便停了动作,只是无奈地举起手,投降般对她妥协地笑了笑,再指了指她身后权作提醒。
她身后,那三名对手正趁着练儿这看似分神的功夫,同时扑了上来!
当然,这分神,也只是看似而已。
提醒不过是本能,其实早在对方初一动作,练儿的唇角便勾起了一抹冷笑,这冷笑使得自己明白她早对此尽在掌握,果不其然,那扑上最快的连城虎双钩刚至,练儿早已剑诀掐定,身形一晃,躬腰递臂,长剑如风旋起,荡开了那双钩的同时直逼连城虎面门。
这一式攻守一体,快到巅毫,那连城虎本以为偷袭得手,谁知道反击就在眼前,当即大叫一声,鼻梁上已添一道血痕,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慕容冲及时赶到拔拳相救,紧接着应修阳的拂尘也到,四人混在一起,辗转攻拒,战了个水泼不透!
顾不得身上疼痛,捏着汗看了十来回合,才逐渐放下心来,练儿临敌虽仍是满身杀气,但比之前较量时显然已镇定许多,且因自己拖着了一阵子,三名对手多少有些消耗,她再接手便是事半功倍,虽这次慕容冲再无顾忌全力迎战,却也占不了什么上风,接下来只要给练儿寻得机会斩下其中一人,这联手之势便荡然无存了。
放下了心,就有功夫稍微分一下神,匀了点注意力来检查自己。
明明之前半点也感觉不到疼的……苦笑着看了看身上,不查还好,一看才知道有多触目惊心,衣衫不知何时染红了大半,当然,有七成是拜右肩上的流血所赐,绑住伤口的衣带终究不能完全止血,打斗时不知不觉浸开去,弄得右边全都湿答答的,令人十分不舒服……除了右肩一记重伤,其实伤口其实都还算好,大多只是皮外伤,出血也只会染红附近小块布料,只是这样的皮外伤多来几处,也就显得衣服到处血迹斑斑的,难怪练儿脸色奇差无比,将心比心,换成她若弄成这样,我怕是撞死的心都有了。
对不住了练儿……看看那怒气冲冲的背影,无奈地习惯性挠了挠脸,心里默默道了个歉,虽然嘴上说不会让咱们俩有事,不过所谓力有不逮,付出点代价,也是没法子啊……
接下来的时间,慢条斯理处理起了伤口,外衫原本也破了,索性用短剑再裁了数条下来,要说不担心其实也是假,且不说交锋时的兴奋感消退之后令得疼痛越发难捱,更怕是身上的伤处理不好留下什么隐患,这其中有当数两处伤势最令人担心,一处自然是右肩,还有一处,却是刚刚触及的脖颈之上。
那是咽喉正中的位置,这么一处要害受了伤,却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被谁人所伤的,幸是伤口甚浅,也是当然,此种要害之处若是伤深了,只怕是再如何忘我投入也没法支撑下去的……想到这一层,不禁心有余悸起来,难怪刚刚被人说疯了,若换自己看到一个咽喉被割仍是眼也不眨的对手,大约也是同样想法。
看不到颈间,只能摸索着将那一处伤势小心包扎好,后怕是一种很磨人的东西,但目前那还不是最主要的……处理好了后,摸摸喉咙,又努力尝试了一次,可布料之下,干涩的喉咙果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伤口只及皮肉,里面分明感觉不到疼,只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道该做何表情,所以只能是面无表情,再试了几次,无果,便转而去先包扎别的地方,脑中再明白不过,导致发不出声的可能性有许多种,心理的,生理的,而严重程度也视情况各有不同,至少此时不觉得疼痛就够了,至于是临时现象还是……总之,操这种心为时尚早。
一定要操心的话,但宁愿更去关注那头场上的形式,毕竟这才是眼下最摆在眼前的问题。
伤口已经一一处理过了,拭了一把额上冷汗,再抬起头,那边却还在酣战,其实哪怕处理伤势之时,目光也没完全离开过场上,所以战况如何心里是一清二楚的,这三名对手之中,突破口必然在那应修阳身上,因他身手最弱,前面还被我伤了几次,哪怕此时得另两人从旁协助,练儿拿下他也应该不成问题才对……可是,从刚刚到现在,若所见不差的话,已经有好几次练儿却似都在对他……手下留情。
不明白,三人之中,她应该是最厌恶这名走狗才对,可如今却当断不断,当斩不斩,以至于平白错失了几次良机,实在是令人费解之极。
再这么拖延下去,给对手以思考之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果然,那使双钩的连城虎见久攻不下,还频频出于劣势,狼狈受伤,大约是恼羞成怒了,斗着斗着,蓦地大叫起来道:“兄弟们!别看着,大家一起上!”对此练儿的反应原本只是冷笑一声,似想讥嘲些什么,却听他接着叫道:“我们缠住这硬茬,你们去把后面的女人擒下,那人已经精疲力竭,拿她不难!不拿她,咱们都要倒霉,而只要能活捉,之前我许诺过的种种封赏不变,一言九鼎!”
此言一出,这才令得练儿面色大变,手上杀招迭出,全力以赴再无犹豫,只是一时半刻哪里那么容易有下手良机,只能继续纠缠混战在一起,根本脱不开身。
比起着急起来的她,我倒是更多觉得可笑,什么时候自己这无名小卒的身价悬赏竟也与玉罗刹相同起来?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引以为荣啊……当然,可笑归可笑,看着那群为此又蠢蠢欲动起来的官兵,还是振作起精神,靠那钢刀强行支撑住身子站起来,挺直了背脊,等待着。
局势至此,忽地心中一动,反而隐约有些明白了之前练儿不痛下杀手的用意,却也来不及再多想,黑夜中那边一道道人影已经行动起来,此地宽阔,大可小心地远远绕开战局,再往这边而来,练儿抽不开身一一阻拦,面上已现焦急之色,正有些烦恼无法大声宽慰于她,突见她百忙之中看我一眼,赶紧对她笑了一笑,示意无妨。
莫说眼前是区区一群虾兵蟹将,就算是面对哪名高手,也有决心不令对方得逞。
教训就在不远,绝对不能容自己做第二个铁珊瑚,种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或者是巧合,脑中正想了铁珊瑚种种,面对眼前危机,正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却忽地远远有人巨雷般大喝道:“一群贼娘养的!老子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来,就瞧见你们欺侮我干女儿!这还了得了!”
这一声大吼,前面的声音听得还远,到了句末却已是近在咫尺!自己心中一凛,却见练儿面带喜色,叫道:“义父!先帮我把那群官兵灭了再说!”
她呼声未停,那头人群中惨叫已起,但见有道黑影直冲进人堆里,一手一个,像摔稻草人一样,将官军一个个摔下山谷!
这一来局势瞬间大变,见下属就在面前死伤惨重,那慕容冲先急了眼,怒道:“铁飞龙!又是你这个老匹夫!”来人哈哈大笑,喝道:“老子迟早要你的命!”却仍是继续摔官兵不休,那慕容冲再顾不得围攻练儿,一个劲拳捣到,对方横掌一接,只听得砰地一声,两人都给彼此的劲力撞得歪歪斜斜退了两步。
老爷子的突然出现,真是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尚在发愣,练儿已是精神大振,围斗本就是以慕容冲为主,如今主力一去,真是再轻松不过,但见她青锋掠起,一个剑花,已将连城虎的双钩拦到一边,慕容冲眼见不好,再想奋身再上,早被老爷子抢过来拦住,这两人俱是拳脚功夫至上,功力也雄厚,一攻一守间,只打得劲风阵阵,砂石纷飞,侥幸得存的官兵哪里还敢逗留,纷纷奔逃四散,逃命去了。
这厢练儿少了一个强敌,一口剑龙飞凤舞得心应手,招招指往要害,将连城虎与应修阳杀得狼狈不堪,眼看胜负就要分出,忽然老爷子百忙中抽空问了一句:“玉娃儿竹娃儿,听说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家人也在你们这儿,她们人呢?”
这一问不要紧,但见练儿身子顿时一震,受得影响竟似极大,那连城虎乘机左右双钩一拉一旋,她转身稍迟,衣袖竟给撕去一小片,这一下惹得练儿顿时勃然大怒,反手一剑,喝了声:“着!”连城虎双钩回救不及,一声闷响,琵琶骨已给剑刺穿,一个倒地滚出老远,站起来后再不迎敌,竟立即向远处逃去,见他如此,那应修阳更是不敢恋战,也收了手拚命奔逃,练儿大笑了两声,竟然不晓得追赶。
心中才松的一口气立即又吊了起来,偏偏不能出声,赶紧以钢刀当拐几步上前,拉过她的手,练儿神色之异与之前相似,大约是敛神入定还不够火候就急着收功出门了,以至于禁不起某些情绪刺激,好在没之前严重,被我握住手时就好了许多,却还是面色不佳,看了这边,脸上神情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知道她这是为了什么,苦于口不能言,只得掰开她手掌,在掌心一笔一顿写下“珊瑚无碍,我已安排,放心。”十个大字,这才见练儿的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是好转了些,却还是沉默不语,一只手牢牢反握住了我。
我们这头做什么,铁飞龙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见练儿突然有异,大约是觉得有些不妙,连声叫道:“怎么怎么?玉娃儿你怎么啦?”边说边呼呼两掌,强扫慕容冲中盘,慕容冲打了半夜,气力上已吃了亏,又见同伴纷纷败逃无心恋战,便也奋力一架,转身亦逃去了。
转眼间,一场大战,以这出人意料的方式散了个干净,把眼四望,远远还可见到下面山寨余火,大半建筑应该已是化成灰烬了,只是火势尚在向林中零星蔓延,无论敌我,原本还生龙活虎的人们皆伤的伤,逃的逃,死的死,整个明月峡寨内,大约也剩下我们少数几个能站住脚的了。
这就是结局么?寂然无声中,彼此对看了一眼,这是我第一次从练儿那干净澄澈的眸中,看到化不开的疲惫,与黯然。
四肢百骸欲散,神智几近迷糊,但心里明白,这时候,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