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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出了大营,广元镇景象与前几天已不大相同,街道上秩序井然,通衢之处有许多发粮点,也兼招募处,成千上万的饥民被编入了义军队伍,一改之前萎靡不振的模样,一个个雄赳赳的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他们虽然大半还没有兵器,但揭竿为旗,削木为兵,也是像模像样如一支训练有素的雄师。
看到这样的景象,多少有些感叹,倒也不是叹服,至少以自己的眼光看来这种种手腕也算不得多高明独到,只不过,若练儿愿意,这股力量原本该是为她所用的才对,可惜她无逐鹿之心,亦从不收男兵,以至于明月峡付出了那么大代价,最终种种却被别人接手了去……这么想着想着,居然暗暗生出了几分惋惜不甘之心来。
“你在想什么呢?”出神之际,听到身后询问,回头就见了她的笑颜,出营后练儿谢绝了他人的相送,只问红娘子讨了匹快马,我俩共乘了出城,只是街道人多,不宜驰骋,此时正是信马游街的状态。
她这一问虽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说话不方便,也就没详示,只是胡乱指点了两下街道,不想练儿居然看懂了一半,展眉道:“你是说这李岩管得不错是吧?他这样的文人出身,说话办事一点酸溜溜的味道都没有,确实不错,那小闯王和他的手下俱是这样的英雄,将来替末明而有天下的,我看就是他们了!”
定定瞧着她,难掩吃惊之情,自己心中的练儿并非什么深谋远虑之士,如今她却能毅然一口做出这般断然,并且的确是十分精准的判断,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为之侧目,若这不是大胆之下的误打误撞,那就实在该刮目相看。
“看什么看?呆呆的,不能说话后,你便瞧着呆气愈重了。”这位当事人自己却不觉得刚刚说怎样了不得的话,随便打趣一句后便换了话题,转而问道:“如何?我可要打算要在天黑前赶回去,你吃得住颠吗?”
除了肩头一处,其余的伤大多不算严重,也明白她不放心老爷子和珊瑚的心思,所以点点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放松了身心靠进她怀里,再不做他想。
或者时至今日,我对练儿也不算真的摸透了,或者还有自以为是错想了的地方,亦或是根本忽略了她的才能……但不管怎样,那份心意不会错就好,但愿一剑纵横无拘无束,这是她亲口所言,既如此,那么与天下之道有关的任何事,无论好的坏的,都不必放在心上。
再也不必放在心上。
出了广元,沿途纵马,也不知是练儿驾驭坐骑的技术愈见精进呢还是自己太放松,行在山路上竟当真不觉得有多少不适。赶上个把时辰,来到山脚下水草丰茂处,练儿卸了镫鞍扔在一旁,放马儿自在离去,而后我俩轻车熟路地掠过三道山口,一路返回了山寨。
迈入寨门,日头之下,场面不复昨夜的阴深惨烈,至少尸体全不在了,地上许多血水也有被冲洗淡去的痕迹,一怔之后旋即醒悟过来,明白了这大约是寨中幸存姐妹干的……只是,虽简单打扫过了,但诸般血迹犹存,许多地方更是化为了一片残垣断壁的焦土,灰烬中余烟袅袅,四顾无人,好不凄凉。
睹物伤情,练儿也不去多看,拉着我就径直往里去,寨中房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总有逃过一劫的,其中保存最完好可能就当数我们俩居住的那间远离人群的屋子,平时练儿是决不允许旁人留宿的,但看来这次她是把老爷子和珊瑚安置在那里了。
“义父,在吗?我打广元给你带酒菜回来了!”门是虚掩的,一把推开踏进去,后脚还没跟来,练儿已经在开口嚷了,神情语气中只有兴致高昂,不见半点伤怀,一开始还觉得不妥,随后跟着一同迈进了门,这才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
自建成之日以来,这间屋中的气氛,还从未如此低沉压抑过。
既然将人安置在这里,相信练儿一定是把床让给了铁珊瑚的,可是铁珊瑚却并没在床上,而是缩在屋中角落,面色灰暗,手里仍是紧紧搂了一具尸体不放,好在此时春寒尚重,一眼扫去那尸首和最初也没什么两样……而铁老爷子愁容满面地蹲在她身旁,此时回头见到我们进来,脸上才现了一丝轻松,勉强咧嘴笑道:“回来啦,都安排好了?竹丫头的伤如何了,有没有起色?”
“和所料一样,广元这地方也没什么好大夫,不急。”练儿随口应道,将手中包袱解开,取出其中荷叶包与小酒坛摆了一桌,招呼道:“倒是这地方的食肆东西不错,做得一手好卤味,义父珊瑚你们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吧?来尝尝。”
之前见马鞍上有这么个包袱还当是什么,却原来如此,要说练儿这一次考虑事情还真算是不失细腻周到,可惜眼下这氛围分明不对,铁珊瑚闻言自然是置之不理,老爷子也是再三犹豫,或实在不忍拂了好意,才慢悠悠过来坐下,却并不举箸,坐一会儿,又回头看着自家女儿一会儿,叹息着,显然是放心不下却又无可奈何。
顺他视线看过去,比起事发当日与我说话时,如今的铁珊瑚看上去又消沉许多,所谓时间抚平创伤并不适用于短期,有时候倒适得其反,一些伤往往后几日才疼得最狠,一些事往往越回味就越觉心伤,何况这次山寨被破,寨众被杀,她表面看来无动于衷,但内里的心创有没有因此更恶化了?这个除了她自己谁也说不清……
捏着筷子,也同样失去了吃东西的心思,虽非三寸不烂之舌,但假如能够说点什么,那自己也许还可以派上一点用场,可是现在……
见我们俩皆停箸不动,练儿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拿起一个锅盔馍夹上肉,离了座来到铁珊瑚面前蹲下递给她,道:“喂,吃。”铁珊瑚自然是充耳不闻,练儿对此也不恼,索性一并靠墙坐下,掰了一小块白面扔进嘴里,边吃边自言自语般道:“你不吃,我也要吃,活着就得吃,吃饱了才能做事!也不怕告诉你,我明日就要离开这儿了,你要黯然神伤就自己去黯然神伤吧,我要去寻那三个罪魁祸首给山寨姐妹报仇,也顺便给九娘报仇好了。”
不知是不是提到穆九娘的缘故,看似平淡无奇的几句话却成功吸引了铁珊瑚的注意,她原本无神的眼珠转向了练儿,仿佛不明白般怔怔道:“……报……仇?”
“嗯,报仇。”练儿点点头,嚼着嘴里东西道:“以血洗血,命债当命偿,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人啊——那金独异死了,可慕容冲和应修阳都还活着,他们都是害死九娘的帮凶,莫非你想这样一直伤心难过下去,却让他们在外面春风得意,逍遥自在?”
她转头盯了铁珊瑚这么问道,可那铁珊瑚却慌慌张张避开了视线,只低头看了怀中尸首半晌,也不知想些什么。
见状,练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么?枉费我昨夜打架时还对那应修阳几次手下留情,本想着此人该死在你手里才对,看来是多此一举了……唉,也罢,反正给寨中姐妹报仇也有他一份,就一并算在一起好了,就算是顺便报仇,想来九娘也是不会怪我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站起了身,正打算要迈步过来,从我这个角度,却看见了她身边的人又复抬起头来。
下一瞬,练儿的手中之物已被劈手夺下!
仿佛被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但见那铁珊瑚一手仍然抱了尸首,一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白馍,瞪着眼拼命往嘴里塞,似牙关之间撕咬的不是食物而是谁的性命!
“好个玉娃儿!还真有你的!”铁飞龙喜得大叫一声,猛拍了桌面跳起来,也顾不得差点将好好一张梨木桌子给打散了,赶紧就拎起一壶茶过去,拍拍女儿的后背道:“慢些,喝点水慢慢来!放心,吃的东西跑不掉,仇人更跑不掉!爹爹陪你一起,就算天涯海角也把他们找出来手刃!”
铁珊瑚只是闭嘴吃东西,看他一眼并不接话,却也接过了水壶仰脖就饮,即使只是如此,却也足以令得多年未与女儿相处的老爷子欣慰之色溢于言表,他在那儿絮絮叨叨着,练儿就不再去管这对爷俩,转身走回来向我得意一笑。
其实,以仇恨去支撑一个人的信念,绝非上上之选,但此刻显然不是苛求那么多的时候,所以也回报以微笑,竖起拇指对她比了个做得好的手势。
这顿饭最后分了两处吃,我与练儿在桌边一处,老爷子与珊瑚在墙角一处,其实谁也没怎么把心思放在吃饭上,全在有意无意地留神着铁珊瑚的动静,那厢她三两下吃完手中食物,老爷子生怕不够又赶紧递过第二个,这一次,铁珊瑚接过去却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埋着头,一点点细嚼慢咽地吃,吃完之后又发呆般抱了穆九娘一会儿,终于慢慢站起身,口齿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
她说:“我要给九娘落葬。”
没有那许多繁文缛节,江湖中人的生死总是简单,这墓就定在左峰靠后山处,正是铁穆二人自己的住所旁,这间房其实也并未毁损,只是毕竟乃伤心之地,练儿自然未安排铁珊瑚住回来,不想她自己最后却主动选了这里……择定之时,铁老爷子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也随了她心意,几个人一起动手,不消个把时辰,已将一切归置妥当。
空中金乌西去,火云连天;残阳似血,黄土如金,一捧一抔,终成一座新坟。
铁珊瑚跪在坟前,面色苍白双唇紧闭,撮土为香拜了又拜,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又在说些什么,铁飞龙随之也拜了几拜,而后站立良久,最后索性盘膝坐在铁珊瑚身后,望了那坟头,不声不响,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坐着,我与练儿两人则立在墓前不远,彼此无言。不觉天色已暗,铁珊瑚到底伤重,跪着跪着,身子一晃就往前倾去,幸得铁飞龙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掌住,再一看她已经闭上了眼没有意识。
“唉……”确认她只是精疲力竭睡过去后,老爷子这才如释重负长叹了一声,练儿过去道:“义父,夜里凉,还是带珊瑚妹妹回屋休息吧。”却被铁老爷子摆了摆手拒绝道:“她要守,就让她守着吧,否则睁开眼她也不能安心……这丫头打小和九娘亲,被我一横心赶出家门后,更是只有她们俩相依为命,几年下来大约是更亲了,如今……唉,这怪我当年太要脸面,若是当时不那么冲动就好了……”
他只顾了叹息,却不会知道这三年里两人最庆幸地就是被他赶出了家门,甚至,至今或也不悔……只是这些话想想就好,非但自己不能表露,一瞥见练儿似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也赶紧偷偷拉了一把,曾经为了说出口帮忙想过不少法子,可此时都已经不重要了,要不要说出来,也只能交给铁珊瑚自己去选择。
被拉了一把后,练儿倒也会意,看看我又看看那边,终究还忍住了,一跺脚转身去取了两床毯子来,一床分给老爷子与珊瑚,而我则去废墟里寻了些木柴来燃起火堆,就升起在穆九娘新坟旁,四人围坐着,也权当给她守灵。
守到后半夜,实在吃不消了,就依偎着练儿,头抵着头,裹在毯子里沉沉睡去。
这么睡到底是不怎么舒服的,次日早早醒来,东边才露青白,火堆却还燃着,老爷子正仰头凝望天空,拎着练儿带回来的小酒坛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见我起来,捋须点点头,道:“醒了?没想到倒是你起得最早。”
顺着他的话望怀里一看,练儿正睡得香甜。这几日奔波打斗,事端频生,就是铁打的人也难以支撑,她委实也不容易,便轻轻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帮她掖好毯子后蹑手蹑脚离去。到下面已毁得差不多的灶房里寻了些还能用的,煮了点清淡吃食送去,再回到自己房中收拾了一下,又铺纸磨墨,做了些自己想做的事。
“你这是偷偷摸摸干什么呢?”才刚做完,那头练儿就寻了进来,边走手里还边端着碗在喝我煮的薄粥,实在没半点女儿家的样子,换平时必要打趣她两下才好,可惜如今有心无力,唯有无奈笑笑,拉她过来擦了擦嘴,才拿起床上收拾好的包袱亮了亮。
“哦,你倒想得周全。”练儿见状便点头道:“也是,早收拾了放在身边也好,这样等咱们见了李岩一行后,想走便走,省得拖累。”
这一早是专用来等人的,临近晌午,果然远远见来了一队人马,领头得正是那对夫妇,离得老远就听红娘子笑道:“我说练姐姐,你可真是面子大,我家这位可是推掉了两股绿林头目的会面专程来的啊,我都要吃醋啦。”这自然只是玩笑,那李岩也不呵斥,只微微一笑,似对今日一切成竹在胸。
练儿当然也不客气,当即笑驳道:“我送礼的不嫌烦,你收礼的怎么能嫌?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就是,随我来。”说罢却一回头,拉了我径直往山寨里去了。
走不多远,铁老爷子也赶过来汇合,珊瑚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感兴趣,还是守在穆九娘坟边,老爷子却终究放心不下,抓紧时间赶来看看怎么回事,练儿却只是笑而不答,领我们一路往里,直到平日聚会的大场坝之中,今日来的女兵多数是她旧部,自然也熟门熟路,很多人望了那些残垣断壁,面露悲沧之色。
此地是寨中建筑聚集之处,也是毁损最严重之处,到处都是焦土废墟,不过当中总算还有一大块空旷地可容人,练儿就在这平地中央站住,默默低头徘徊了一阵,似也在感怀伤情,那李岩见状,便开口劝道:“练女侠不必心伤,官军毁了我们一个山寨,我们便要占他十个州府来偿!”
这本是好言劝慰,可练儿只是摇摇头,抬首看了他,忽道:“我看你腰悬宝剑,想必也精于剑术之人,咱们此时反正无事,在这里走几招如何?”
她本说送礼,却突然要约人打架,实在是太出乎意料,而且这般行径落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难免不够友善,铁老爷子皱眉捋了捋须,正待上前阻拦,被我从旁拉住示意他稍安勿躁,而那头红娘子似也有气,却被李岩一个眼色挡住,不曾发作。
那李岩先拦下红娘子,而后便谦虚一笑,抱拳道:“我这点微末剑术,防身尚可,怎能与练女侠你相比?还是算了吧。”练儿却道:“我喜动手打架,就如他人有酒瘾棋瘾一般,你这剑不错,惹得我手痒了,若真当我朋友,那与其用佳肴美酒招待我,倒不如陪我来走上两招,我更领你的情!”
说都说到这份上,自然也不好推辞,那李岩道了声:“好,请练女侠进招。”说罢拔剑在手,严阵以待。练儿微微一笑,剑诀一捏银虹如风,一缕银光直刺对方手腕,李岩倒也算不错,剑锋顺势挽了一个平花,以攻代守,反刺敌足,惹得练儿哈哈一笑,瞬息之间又连变两招,而且上下相逆,令李岩摸不清她攻势所在,只得长剑当胸一划,转攻为封起来。
他哪儿知道我派剑法最是奇诡异常,一旦节奏受制,也就再难脱身,练儿剑势未收,手心劲力向外一顿,剑招又发,这一招来得更狠,迫得李岩滑步一转,左手虚晃,右足连环腿直踢,竟是连拳脚功夫也使上了,险险避过几招,对手却是越攻越疾,剑光霍霍,几乎令人眼花缭乱,我在旁细看周围,但见那红娘子一脸提心吊胆,怕是手心都攥出汗来了,倒是她身后以阿青绿儿为首的一干明月峡旧部神色轻松,想是对自家寨主的为人心里有数。
这里分神之间,那边已经决出了胜负,练儿长剑一绞,搭上了李岩的宝剑转了两转,铿锵
有声,那红娘子再按捺不住,一纵跳入场心,只听得一声长笑,两人倏忽分开,那李岩还剑归鞘,拱手说道:“练女侠剑法天下无双!佩服,佩服!”
练儿却不受这赞,面色一端道:“不用过誉,我本想在三十招夺你的剑,谁想你倒不错,令我没能得逞。”旋又笑道:“既然如此,我的礼物,你便有资格取了。”
她这一说,便见那红娘子满面郁闷,似是心中很有些怨言,那李岩却道:“那么我先多谢了你这番美意了。”仿佛早有预料般。
别人种种反应练儿都浑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缓缓向废墟中走去,边走便四下环顾,这片废墟依着山势连绵成片,未焚毁前正是聚义厅所在,寻了一会儿,她在一块大山岩驻足,摸了摸一根尚有烧焦的木柱,瞥了我这边一眼,见我微笑望了她,就再不犹豫,横掌一劈将木柱打折,向红娘子招手道:“请你们顺着这里掘下去,将地下的木头掘出来。”
这言行在外人眼中是古怪了点,那红娘子显得好不生气,道:“索性我多叫些人来,一并给你清理了这瓦砾场吧。”话中分明暗存讥诮,练儿却似给这话撩起伤心,面色一黯,道:“今生今世,我恐怕也再不会住在这里了,还清理它作甚?你要挖就挖,不挖算了。”说罢纵身跳下废墟,向我这边走来,自己赶紧迎上前几步,握住她手轻拍了拍,权做安慰。
那红娘子一时口快,见如此又似有些过意不去,讪讪答了两句,便转身指挥女兵掘地,我们就在一旁看着,见她们先把地面的余烬清理了,再将埋在地中的木顶掘了起来,掘了一阵,有女兵一锄掘去,轰然塌下去了一块,再掘一锄,当的一声,锄头似碰到什么硬物,有旁人跳下去揭起一块石板,顿时大叫起来,但见里面是一个灰泥暗窟,却满是金银珠玉堆放其中,给午时的阳光一晃,真叫是宝光耀目,财色刺眼。
这一堆宝物,莫说掘地的女兵吓得呆了,红娘子也颇为诧异,就连李岩也似乎略觉得有些惊讶,老爷子则在旁啧啧赞叹,在场神色自若的,除了练儿自己,就只有那阿青绿儿俩名亲信,以及站在练儿身边的我自己。
她曾告诉过我有这么一批东西,是数年来勒索强盗的贡物,以及抢劫富户的积聚,这一笔钱财拿着其实没什么大用,却也不愿意平白给人,只得就那么埋着,之前在定军山躲过了官兵搜查,又偷偷运来了明月峡,就藏在聚义厅地下。
不过,知道归知道,之前她问要不要去找两件玩玩,都给我含笑拒绝了,这批财宝属于是山寨的,自己总觉得应该避嫌,所以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呆了一阵,在练儿的指挥下,那群女兵们开始小心冀冀的一件一件将这些珍宝捧出来,简直就生怕一个疏忽碰坏赔不起似的。练儿在旁看着,却笑嘻嘻对我与老爷子炫耀起来,说这个翡翠是从那个强盗头子手中抢来,那块绿玉又是那个帮会舵主所贡,言谈间甚为得意。
对此,我还只是含笑默然听着,铁老爷子听多了却忍不住皱眉道;“你这娃儿费那么大心思弄来这许多铜臭之物干嘛?”练儿笑道:“义父,你见过下棋□□吗?他们并不在乎区区彩物,但有了彩物,却更增加下棋的兴趣。我以前在陕南压服绿林,迫他们向我进贡,也不过等于下棋时要些彩物罢了。”铁飞龙这两日来本是心思沉重,倒给她这一句逗地舒眉笑了起来。
待到红娘子带着女兵们将金银珠宝都一一搬出来后,练儿就收了嬉笑,上前几步,对李岩抱拳说道:“区区薄礼,送给二位添军饷,也算是我为自家姐妹改善改善生活。”那李岩赶紧道:“那我在这里替灾民和军中兄弟姐妹多谢你了!”说罢就是一揖,练儿受之无愧,看了那堆宝物一眼,随手提起一个金马鞍,黯然道:“这是你们以前的老寨主王嘉胤叫他儿子送给我的,现在他死了,你将这马鞍交回给他儿子王照希,算我给他的礼物吧。”
李岩自然点头称是,那他身边的红娘子自从刚刚呛声了一句后,一直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如今就道:“道上的规矩,见面不可空手归,也算图个吉利,如今你将这批数年积聚的财物拱手相送,也该取回一两样,就是权作留念也好。”
练儿闻言,先哈哈一笑,道:“我是打算从此洗手不干,退出绿林,还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一笑之后眼珠一转,忽又道:“这样也好……”过来拉了我与铁飞龙的手,一左一右牵到那堆宝物前,道:“听到了吧?不用客气,一人挑一件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哦。”
她说得颇为俏皮,引来铁老爷子仰头大笑,道:“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家伙拿这些东西做甚?再说真要用钱,老夫多的是手腕,岂能受你小辈的礼?”说着只是连连摆手,可是我这边却另有打算,所以非但没拒绝,反而向练儿伸出了两根手指。
“怎么?”练儿先是不明就里地一怔,后才错愕道:“这是说一件不够,想要两件?”见我连连点头,才失笑道:“你也真是,当初我叫你没事选几件玩玩,你全不放在心上,如今却要来讨,好吧,两件就两件,反正我的便是你的,没问题吧?”最后这个发问,却是对李岩夫妇而言的。
李岩和红娘子又怎会反对,自然连说无妨,我被练儿一推推到宝物前,左看看右瞧瞧,伸手不客气地拎出了两串珍珠链,这两串珍珠每一串上大约都有数十颗,端得是颗颗浑圆,珠光润泽,触手如触温玉,就算是不甚懂行的人,也明白它们的不凡价值。
当然,我选这些,却不是为了它们的价值。
在征得同意之后,取走了这两串宝物,却不是回练儿身边,而是径直往女兵那边而去,因之前的交代,这次跟来得大多就是原本死里逃生过的寨兵,来到她们身边,自己就拧断了线头,将珍珠拆出,一人发一颗,倒是绰绰有余,到最后行至阿青和绿儿面前时,和珍珠一并递上的,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不大,上面只有寥寥几句,都是今晨回屋时才写上去的,内容也不神秘,无非是要她们恪守诺言,勿忘本心,将来功成则当身退,大仇得报,莫贪繁华。
不能说话,所以这是自己对她们最后能尽的一点心意,历史便是将来,将来的事,终究还是得她们自己决定。
只但愿她们能活到做出决定的那天。
默默做完一切,将串珍珠的赤线往手上一绕,转身返回了练儿身边,之前背对她都感觉得到那注视过来的笑意,如今一走近,果然被伸手一把揽住,听她笑语道:“原来如此,还是你细心,是了,大家都应该分一份才对。”顿了一顿,又道:“那我也真该选点什么走才对。”
说罢,她一俯身,弯腰在地上拾起一小块泥土,感叹道:“到这里三年多了,除了黄龙洞,咱们俩很少在一个地方住这么久的,久到我都熟悉这儿的泥土味了。”当真就送到鼻端闻了一闻,又道:“嗯,这土里还有血味,大约是哪一个寨中姐妹的血吧,再没什么东西比这个更能值得拿来做留念的了!”
说罢,这女子爽朗一笑,竟真就将泥土纳入怀中放好,旋即也再不管别人,一把握住我左手,对铁飞龙大声招呼道:“义父!你去寻珊瑚,我们可要先走了,咱们山下见!”话音未落,已是纵身如飞而去,自己被她拉着,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呼,那红娘子和一干人似都在身后大声呼唤,却见练儿在前衣袂飘飘,迳自掠空而行,再也没有回头。
她不回头,我却回首望了最后一眼,因为知道,应该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别了,明月峡,曾发生过太多事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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