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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姐姐啊,这寨中平素究竟算是谁当家啊?我都糊涂了。”
当心直口快的绿儿问出这么一句时,连素来沉稳的阿青都忍不住停下手中活看了她一眼,皱眉反问道:“为何这么讲?你觉得该是谁?”
绿儿真名当然不叫绿儿,就像阿青真名不是阿青,自打入了这山寨后,曾经的姓氏就已连同身份与过往一道死去,如今她们就只是寨兵绿儿与阿青,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阿青其实唤做冬青,冬字是一个辈分,代表了她是建寨的首批寨兵之一。
而绿儿才加入这山寨没多久,被分派给阿青带,名字也是阿青起的,阿青就是她的上官和长辈,一个月相处下来,开朗自来熟的绿儿对这位上官已是十分亲密无间,私底下说话更不禁忌,如今见对方皱眉也不畏,依旧搓洗着手中衣物,嘴里回道:“小妹觉得当然该是寨主,但我入寨也有月余了吧?却见也没见过寨主一面,连她老人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平素都是那大管事指东说西发号施令,也莫怪得小妹疑惑嘛。”
提起那位大管事,绿儿就不禁撇了撇嘴,她对此人总难有多少好感,当初就是此人对她做了诸多入寨考验,那种种的探究审视包括最后的杀人明志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她不怕杀人,她就是杀了那个试图占自己便宜的表兄才逃家来落草为寇的,但被逼着杀一个五花大绑的妇人时终归是不落忍,哪怕这妇人据说是山寨里私通男人不知廉耻的叛徒……当然最后她还是照做了,不得不横下心做,只是那大管事当时的眼神也就此留在了心中,说不清这算是什么眼神,但每每忆起,绿儿总觉得不太舒服就是了。
作为负责带她的人,阿青自是明了她心思,见状告诫道:“此话你对我说说便罢,以后不要再提,否则怕给听了误会去。大管事是能者多劳,她虽性情刚愎了点,但寨中颇得人心,当初若不是她领头与那帮奴贩和盗匪闹,只怕我们一干姐妹也遇不上救星,如今早已陷了烟花柳巷求死不得……听闻大管事乃忠良之后,族中得罪阉患才遭了大难,她读书原就多,又见过世面,管理寨务多些也属情理之中……”说到这儿阿青顿了顿,又正色道:“当然,无论谁管事,寨中真正当家只有一位,这点毋庸置疑!寨主她老人家有时候不在寨中,你也是赶巧,不过她约莫很快就能回来,到时候就看得到了。”
阿青平时话不多,很难得提及当初,所以绿儿对建寨伊始之事所知甚少,只隐约知道最初被寨主搭救的数十名女子是一队奴贩勾结官兵从各色囚人中买来的,本意应是要贩到繁华处的烟花之地,却在定军山遇到一股山匪欲黑吃黑,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又给当时孤身途经此地的练女侠一举消灭搭救了众人,再借山匪的老巢重建,这才有了定军山这座大寨……
虽说对其中详情其实很感兴趣,但绿儿并非大大咧咧到没边的人,就算只听那一鳞半爪,她也知道阿青定也有一段十分揪心的过往。她看重这友人,平时顾忌了对方心情从不打算深究,此时也话题一转,嘻笑道:“真的么?那实在是好,入寨这些日子,尽听大伙儿传咱们寨主如何如何了不得,竟说的如同仙骨仙容九天神女一般,我也早盼着能一睹她老人家的风采了呢!”
阿青只笑了笑,没再多话,眼神中却不由得流露出了认同之色。
事实上没过几日,绿儿果然如愿以偿地看了自家寨主的风采,那一名妙龄少女现身艳阳之中,谈笑间剑光乍现,轻易就将前来寻衅挑战的七八名绿林大汉斗了个东倒西歪溃不成军,身手出神入化不消说,那道人影立于晴霄之下,身衬山岳灵景,更是如此神仪内莹英华无双……以至于很多年之后,绿儿也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幕。
只不过当见识到如斯一幕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有幸成为山寨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寨主的近身亲兵。
说是亲兵,其实也不过是帮忙做些琐碎杂事的侍从而已,毕竟威名远播的玉罗刹练大寨主从不需要别人来保护。但这并不妨碍绿儿为此自豪,其实她知道自己能成为亲兵是沾了阿青的光,阿青性格稳重少说多做,也难怪大管事冬笋会选她,而绿儿则是顺带的,不过没关系,因为这个顺带,绿儿甚至看冬笋也顺眼了许多。
能亲近神祗般的寨主已足够令人欢欣,当发现原来不太忤逆她时,寨主其实也常说说笑笑蛮好相处的,这种欢欣就更甚,带着如此的好心情,绿儿度过了愉快的一年,完全习惯了定军山寨这个家,而玉罗刹便是这个家独一无二的家主。
一切仿佛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恐怕没谁分神考虑过,在玉罗刹心里,家是什么样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至少作为近身亲兵的绿儿从没想过。
直到一年后的某日。
定军山寨建立近两年,短短时间风头已是一时无两,这既是大伙儿同心协力经营得当,更是因为她们的寨主独步天下从未一败。这两年练大寨主大大小小已交锋过不知道多少战,山陕一带的绿林豪杰已由上门挑战变作登门拜访,奈何练寨主嗜武,哪怕是来恭敬拜访的也免不了要拉着别人打一架切磋,遇到好对手更是真心欢喜,这般直来直去得罪过一些人,却也结交了许多生性耿直的绿林草莽。
这一天便是如此,来访的道上朋友中一名姓罗的大汉有身好功夫,尤其一双苦练多年的铁砂掌刚猛无比,江湖送了诨号叫罗铁臂。这罗铁臂虽也是个做无本买卖的大盗,但为人豪爽实在,败了个心悦诚服后当即俯首称臣,练寨主第一次对上铁砂掌这种内家硬功,也斗得十分愉快,双方把酒言欢,待到尽兴撤宴时,难免就有些酒意上头。
作为近身亲兵自然知晓自家寨主酒量几何,这时早已在林中小屋备好了醒酒之物,练大寨主坐着接了一碗醒酒汤倒下肚,又接过凉悠悠的湿巾擦了擦面,眼中的醉意就减了几分,却还是有些迷迷蒙蒙的,不若平时锐利有神,倒是平添了几分无邪。
“寨主您老人家今天可真喝了不少,就算是特意备下的淡酒,也禁不起这么喝啊。”做了一年的亲兵,自来熟的绿儿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拘谨,此时就忍不住搭话道:“平时您不是不待见杯中物的么?今儿是怎么样?莫不是打的特别痛快,所以也喝的特别痛快?”
寨主老人家平时不要伺候,喝高了却也不介意有谁替她脱靴更衣,此时只是端坐不动任人服侍,懒洋洋连眼也阖了起来,嘴里倒还清楚道:“痛快?那罗铁臂的铁砂掌确是不错,有趣倒是有趣,痛快却还谈不上,天下间能与我打痛快的不多,他不在其中。”
“那倒是,不过寨主您会遍天下高手未尝一败,能让您老人家觉得有趣也已是天大殊荣了吧。”
这么说时绿儿正低了头在替自家寨主脱靴,所以讲得有点漫不经心,虽说有点漫不经心却也是真心实意,她就是如此觉得的。
“未尝一败?”却听到头顶传来醉意朦胧的笑声:“谁说的?明明我在会的第一个高手那里就败了个彻底。”
微惊抬头,原本闭目端坐的少女已改做了一手托腮斜倚桌边,看模样是星眸微启唇勾笑意……似乎醉意复涌了。“寨主?”绿儿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正把目光望向一旁倒水的阿青求助,自家寨主却又莞尔一笑,满不在乎道:“怎么不信?不信可不行,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我可不怕对你们说清楚,免得你们以为我是在吹嘘。”
其实很想回嘴,世人只会吹嘘如何赢,哪儿有人吹嘘如何败?但绿儿还没开口就被阿青拉了一把。
趁着这空隙,寨主大人却已打开了话匣子,只是那些醉意朦胧的话,十句倒有九句没头没尾。
实际上练大寨主第一句话就有些磨牙。
“那高手……虽说我也认她是名高手,却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悦道,本有些涣散的目光此刻却凝了戾气:“那么大个人,半夜三更欺负我两名手下,还欺负……欺负她……真不知道羞的老不修!将来我定要寻个机会与她算总账!”
半夜三更?手下?说到手下,除了定军山的姐妹们还有谁?与阿青面面相觑一眼,绿儿到底没忍住,小心问道:“寨主,这……谁被欺负了啊?”
醉眼迷蒙的少女闻言一怔,而后蹙起眉不假思索道:“她被欺负了……唔,她就是她,我才不叫她的名,她不回来我就永不叫她的名,话都不会与她说半句!”说到这儿的练寨主又从不悦径直换做了愤愤,拍桌道:“我只是去救我手下,才不是要救她!谁知道她也在那儿,三年了……哼!鬼才要理她,伤了也是活该,还那么不自量力想管我,还抢了服毒,更是活该,我不会去瞧她的!”
不是要说高手么?这话题又是哪一出?面对自家寨主从未见过的……孩子气,绿儿真是又觉得开眼又觉得无措,倒是阿青默默在旁守了一阵,大约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上前一步扶住那人,恭敬的低声劝道:“寨主,您醉了,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歇息吧?”
阿青的声音低柔,其实挺顺耳的,果然练寨主闻言也停了下来看了看她,只是不知道为何,绿儿却总感觉那目光挺远,其实并没有看着阿青。
“嗯,歇了。”最后寨主吐了口气,挣脱了搀扶起身摆手道:“我说不去瞧她,就不会去瞧,你自己去吧。”
随着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寨主大人果然独自稳稳迈开脚步走到榻边,毫不犹豫地拉了被褥躺下盖好,就拧着眉闭上了眼,再无声息。好在之前已除去了外衫和靴子,也擦过了脸,就是这般睡下亦无不可,阿青默然端了水盆,示意了绿儿一眼,就轻手轻脚退出门外。
而当熄了烛火紧随阿青其后出了门,正回身准备轻轻掩上门扇时,绿儿听到屋中又传来一声梦呓,正道:“师父……怎么还不去?天都黑了……你也不想理她么……”这次竟是有些焦急和埋怨。
突然莫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翌日练寨主她依旧早起练剑,仿佛全不记得这桩事了。而约好了般,阿青与绿儿也没再提及过,更不曾对别的姐妹谈起。阿青怎么想的绿儿并不知道,只是有时候独自她回想起来,依旧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那个存在,那个寨主口中的她……亦或是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是家人么?是故人么?会有朝一日出现在这里么?绿儿也曾经这么胡思乱想过。
结果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有朝一日”,其实一点也不遥远。
九月凉秋时,接到了陕西绿林领袖派其子王照希来定军山联络拜访的消息,随后更是探到竟有五股盗匪有眼无珠,打上了他的主意。同时早盯上的一位朝中大臣也如消息所传那般携财卸任返乡。两边人马在大安驿撞个正好,倒是方便了山寨,当夜寨主亲自带了数十寨兵,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两股人马一道押运上了山。
这本没什么,练大寨主出马,手到擒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所有人的预想之中,只是事情在其后,却因为一句话而起来变化。
“怎么?原来寨主您老人家并不曾派出过手下暗中与小弟接触么?”
安置了群雄,随后就是与那王照希会面,而献上金宝后寒暄了没几句,这看似沉稳的年轻人突然就冒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练寨主她老人家显然也觉意外,眉头一挑,就反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是这么回事。”那王照希觉得是自己弄错,有些讪讪地解释道:“小弟因自知被人缀了尾,所以在近七盘关时,为求万全混入了卓老大人一行。当日同时加入的还有一名年轻女子,我曾经见她与贼人交手,总觉得那身手出招与寨主您十分神似,便误以为此人乃寨主派来接引的亲信,谁知竟错了,真是惭愧,惭愧。”
这人只顾了低头称愧,所以没见到,眼前的练大寨主突然就是面色一沉。
侍立在旁的绿儿看到了,所以心中倏地跳了几跳。
“哦?竟有这样的人物?”沉脸之后,练大寨主又勾了嘴角,似笑非笑道:“倒是让我想认识认识了,只是不知那姑娘现在何处?姓甚名谁?又是怎样的容貌性情?”
王照希不疑有他,一一如实回答道:“应该是还和卓老大人一行在一起吧,小弟只知她姓朱,闺名却是不方便打听的。这姑娘人前常戴一顶竹笠遮面,一路上话语也少,小弟更不好唐突佳人,是以容貌也说不太明了……只是听音识人,想必是个温婉的性子,倒不太像武林中人。”。
“哦……那么这位朱姑娘用什么兵刃对敌,这,王兄总说得上来吧?”练女侠状似不经意道。
“这个倒是容易答,那姑娘只随身带一把精铁短剑,长不过一尺六,宽不足两寸。”
一语落地,刚刚还状似不经意的练寨主已蓦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就离了大厅。而比起满头雾水的客人,这时候倒是两位亲兵反应更快,阿青迈前一步,一面与王照希解释圆场一面迅速递了个眼色,绿儿收到自然会意,也随即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前面的身影走得极快,却并没有运起那出神入化的轻功,好似急切之中带着犹豫。绿儿也顾不得其他,跟了一段路,见自家寨主似乎是要往安顿客人的偏堂而去,就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禀寨主,若时间不差的话,偏堂已经没人了……您忘了么?酒宴已经备好,那批客人此时应该是在往聚义厅的路上才对。”
闻言,练寨主方顿住了脚,她好似真忘了这件不久前亲自吩咐下去的事,如今被一提醒,方才“哦”了一声,却也不多话,旋即就是脚步一转,当绿儿以为自家寨主会就此直奔聚义厅时,却又见她走向了另一条山间小道。
这条小道的尽头并不通往聚义厅,却居高临下,能遥遥望见前寨通往聚义厅的几条道路,当绿儿跟着自家寨主选好位置站定身形时,下面正有一队人蜿蜒而来,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绿儿很容易就锁定了其中一道身影,这倒不是她多有预感多心灵相通,而实在是自家寨主太过凝神注视,简直就是目不转睛。
那道纤细身影,显然是属于一名女子的。
当时,绿儿觉得按自家寨主的性子,只怕会迫不及待上前招呼才对,谁知道练寨主她只是在山坡上默然看了那么一会儿,然后就突然一转身,笑道:“走!随我换身衣裳去聚义厅,正有几场好戏等着咱们鸣锣开演呢!”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迈开了腿,这一次倒是气定神闲,不再步履匆匆。
这番神态语气,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却令此时跟在身后的亲兵第一时间联想起了那夜的寨主……所以……绿儿心情复杂地想着,她大约明白这位姑娘是谁了。
这位姑娘,便是寨主口中的“她”,是能令大伙儿心中神祗般杀伐决绝的玉罗刹变得焦急、愤愤、甚至孩子气般使性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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