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说是气定神闲地吩咐别人随自己走,但实际上心情不错的练大寨主脚下翩然轻快,可怜做属下的一路紧赶慢赶也休想再跟上,结果只得先领命到聚义厅候着。
而寨主大人也当真利落,待到换好衣衫飘然入厅来时,那卓老大人一行客人都尚未到达。席间此时已坐了一干绿林粗豪汉子,见着一袭绯色襦裙的无双美人翩翩而至,莫不都先是双眼一亮,待回过神来此人是谁又忙不迭纷纷低头噤若寒蝉,毕竟,谁也不想为一时眼福冒犯了一尊索命煞星。
这幕落入眼中似乎令练寨主很满意,她笑意盈盈又毫不客气地一拂衣摆落坐主位,再睥睨了场中群雄一圈,目光就定在了正厅门口。
仿佛是算好一般,这厢里主人刚入座,那厢剩余的客人们也纷纷迈入了正厅门槛,眼尖的绿儿发现那戴竹笠的女子进来后第一眼就是直直望向主座,可自家寨主偏就在这时候移开了目光,笑得意气风发又若无其事。
于是那人也低头按了竹笠,隐在人群之中落了座。
于是自家寨主面上的笑意又冷了几分。
绿儿决定自己还是目不斜视为佳。
酒宴就此开始,其实这类场面在寨中是常事,姐妹们早已做得熟门熟路,可是因之前种种,绿儿却总觉得今日就是有些不自在……别的且不说,身边的寨主就比往常不耐烦许多,虽仍是如往常那般端坐主座笑睨群雄,但目光却总有意无意总扫过酒席一隅,偏偏那隅其实也有一道目光常注视过来,也难为练大寨主每次都避得正好从不对上,一来二去,反倒是在旁尽量目不斜视的绿儿感觉掌心有些盗汗。
亏得分心一段时间后,练寨主终于也记起将心思暂时转到正事上来。恰是酒过三巡时,但听得身边主子冷哼一声搁下杯,心领神会的绿儿当即向侧门示意,这第一出好戏便告正式开场,随之端上来的锦衣卫首级果然让在座诸位都惊得变了颜色,待这出下马威后,练寨主又笑盈盈的向大家引荐起了王照希,倒令之前打过其钱财主意的几股大盗不解其中意,一时间吓了个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或是见人担惊受怕令练寨主心情好转许多,做完这些事后,那面上笑靥倒真了几分,之后她似模似样敬了众人一盏酒,重又瞥了瞥某处,就掷杯一勾唇,示意属下将之前偶然擒获的几个武当俘虏押解入场,而后亲自领了人笑吟吟走过去,却看也不看卓老大人一行,而是径直和旁桌那与卓老大人同行的武当门人耿绍南亲近起来。
练寨主做这些的时候,身旁的亲兵自然全程跟随。见自家寨主与武当之人把酒言欢,再不看那位姑娘半眼,绿儿倒忍不住偷偷打量了过去——左右那姑娘也全无察觉的样子,自己怎么偷眼打量她,她就正怎么偷眼打量那在“亲近亲近”的几个人。
离得近了,虽隔着斗笠遮挡也看得清楚了些,绿儿先看上几眼,只觉得这名女子虽也算生得颇清丽,但若比自家寨主却是相差甚远,心中莫名就略感失望……待及再多瞧几眼,却又感觉此人似乎较旁人都有些不同,偏生如何不同又说不上来,或者是那小半眉目还被阴影遮掩着瞧不真切吧……念头刚到此,还待细看,却见对方倏地眉头一蹙,望向这边的眸光就由温和中化出了几分不快!
被这眸光一惊,绿儿初以为是自己露了馅,定定神后才发现是因为寨主那边——原来就在她分神的功夫,那武当耿绍南竟酒后轻狂起来,绿林道上谁没听说过玉罗刹越笑容可掬越危险?他却不知厉害,见佳人过来浅谈轻笑与他说了几句话,就不知道想歪到了哪儿去,居然显得很是心猿意马,说话也就愈没轻重……连一旁奉酒的寨兵都听得已直皱眉,暗忖自家寨主平时早该爆发了,今日却不知道为何罕有的好脾气。
可再好脾气也抵不住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当那句“红花绿叶虽出一家,枳橘殊途甜酸却异”一出口,练寨主已是冷着笑意站起身来,这时候倒是绿儿先发现那旁桌的姑娘也重重一顿酒杯,一双染了怒意的清眸瞪向这边再无掩饰,可自家寨主已无暇他顾,只附耳与耿绍南说了几句后就拂袖而去,似对周遭全无觉察……亦或是觉察了也顾不上了?
绿儿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尽职尽责地快步追随自家寨主而去,也将对那位姑娘的好奇探究放在了一旁。
酒席中人或者还懵懵懂懂,但惹怒了玉罗刹会是什么下场,寨兵们却俱都再清楚不过,所以当她们随后依令去请那一行武当门人时,只觉得这几人简直就已同死人差不多了。
至于绿儿,则先随自家寨主往林中小屋去了一趟,这次她负责的是捡衣服——练寨主一进门就怒冲冲脱下那件绯色银边的对襟襦裙掷在地上,也不多话,自顾自三下五除二换了套简洁装束,再将长剑往腰间一佩,就凉飕飕笑了道:“走,会一会那武当山的甜橘去。”让正埋头整理的绿儿姑娘突突打了个寒颤。
待练寨主率手下翩翩驾临山坳中的比武场时,阿青早已亲自将连同耿绍南在内的武当数人带到此处,有闲来无事的寨兵们听闻此事也乐得凑个热闹,是以周围早聚了一群人,连之前里外忙碌的大管事也在其中,都想看看这些出言不逊的武当门人是怎么倒霉的。
是的,谁也不怀疑接下来这几个武当门人会倒霉,倒血霉!这两年胆敢冒犯自家寨主的男子哪个不是轻则残肢断臂,重则命丧九泉?这便是玉罗刹之名的由来!寨中姐妹平素皆为此自豪痛快扬眉吐气,自然也乐见其成。
却任谁也没想到,最后,这几名武当门人竟只是受了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伤,就被自家寨主网开一面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只因为一名不相干的陌生女子突然出现,及区区一句求情。
在场的诸人中,唯有绿儿懂得那其实并非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甚至在眼见寨主变招不及划破对方手心时,忍不住轻“呀”了一声。
而旁人虽不若她明了,却也目睹了其后发生的种种,听到了那句认认真真的许诺,以及那一声傲然又欣然的——好!
一时间场中诸人,神态各异,莫可言说。
无论旁人怎么样,至少在场有个人是感觉松了一口气,乃至有些欢喜的——亲兵绿儿此时倒忘了曾经的那些不是滋味,一心代寨主高兴。为何高兴其实她也说不太明白,只觉得两人只要别像先前酒席中那般打哑谜就好……绿儿生性爽直,心情好自然面带了笑意,别人没注意到,她身的阿青却是看了个清楚,正似开口想问点什么,练寨主却在这时候高声唤了一声:“来人。”
听得自家寨主呼唤,阿青和绿儿立即收敛心思,下意识就要出列,谁知竟有人比身为亲兵的她们更快一步。见应声而出之人居然正是冬笋,阿青和绿儿同时就是一愣,不明白堂堂大管事为何越庖代俎做起她们俩的分内之事来。
阿青绿儿不解,练大寨主却不在意那些,见手下过来,就吩咐带那女子去自己的小屋歇息,还主动叮嘱她拿屋中膏药疗伤。说这些时寨主大人声音不算响亮,但许多寨兵都听了个真切,难免更暗暗啧舌,需知就算寨中姐妹也不能随意出入那林中小屋,更遑论动用里面的东西——练寨主大度时极大度,眼里却从不揉沙,若触了禁忌更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她的地盘容不得旁人涉足太多,就算亲信平日也是能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今天却对这名陌生女子开放门户百无禁忌,怎不令人啧啧称奇?
见姐妹们莫不是惊奇莫名,阿绿倒平白生出了几分知晓真相的自豪感,为此也就将大管事抢自己职务的不快忘到了一边。
她忘了别人,别人却没有忘了她。虽有这样一位意外人物出现,计划中的会晤群雄之事却依旧要进行,好在之后练大寨主一直心情甚佳兴致高昂,甚至没有逼迫初次得见的豪杰下场子陪她打架,诸事也就顺遂非常。趁着闲来无事,绿儿正低声对阿青将一切娓娓道来,却看见大管事冬笋去而复返,竟也过来寻她打听起了这件事情。
对这位大管事,绿儿虽已没有最初的介怀,但总归是亲近不起来的,是以说归说,却绝不会向对阿青那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略过了自己酒席间的种种所思所见,只大致讲了讲那王照希的话及寨主随后的反应。这件事在场寨兵不止一人,自然不会假,那冬笋听后点了点头,随口嘱咐二人要对寨主尽心尽力,就又若有所思地走远了。
绿儿一度想对阿青说,说大管事临走的眼神又令自己不太舒服起来,好似回到了初入寨时被审视甚至逼迫的日子……但她终究没说,一来阿青叮嘱过别乱说,二来她自己也没搞懂为甚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关于这第二点,她倒是很快就弄明白了。
这一日特别繁忙,待到诸事了结已是夜半时分。这期间除了傍晚让人送饭去外,练大寨主没再问及过那名住自己屋中的女子半句,亦毫无焦急之状,当寨中事务尘埃落定后,才怡然自得四平八稳地移驾往小屋而去——只不过快逾飘风的身法让身后亲兵当日里第二次赶不上趟就是了。
好在这时候阿青和绿儿也不急着赶,夜深事毕,她俩接下来自然要取热水来为寨主洗漱歇息做准备。这种小事其实寨主平时也常自己弄妥,但今夜么……两人不约而同觉得,寨主她老人家怕是没那亲力亲为的兴致了。
果不其然,当轻手轻脚叩门而入时,自家寨主甚至连看也没多看她们一眼。
此时练寨主正背对这面坐在床榻边,那姑娘则被她投下的淡淡阴影笼罩着看不太清,只能听得到熟睡之人特有的平和均匀的呼吸……事实上,瞧桌上晚饭动也没动,就知道她应该睡过去很久了,绿儿犹豫了一下,想说是否该问问要不要重新热过饭菜,却没等走过去几步又忙不迭做贼般返了回来,令正往铜盆添水的阿青不解其意地看了她一眼。
绿儿自己也不懂怎么感觉像做了贼似的,她明明只是看到寨主在替那姑娘上药——其实那姑娘想必已自己上过一次了,否则此刻榻下不会扔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绑带,其上还染了血迹和药痕……绿儿搞不懂为何要重新给人家拆了再包扎一次,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寨主这样伺候人,连眉梢眼角都蕴了安静专注,那姑娘也是怪,偌长一道伤口被人碰触着,竟能熟睡如常……这般一人阖着目一人低着头,暖暖烛光罩了床榻一隅,仿佛就独成一处小天地,旁人踏入便似做贼般,莫说做些什么,就连开口出声也觉心虚。
不知道这种感觉阿青有没有,反正两人都默契地没再去过问,只小心做好该做之事,就又轻手轻脚带上门退了出去。
退出去后才想到,床榻既给人占了那寨主今夜怎么办?却又感到再重新折回去是万万不妥地。
反正……绿儿心想,反正寨主和那姑娘如斯亲密,就是同床共枕挤一挤也没什么关系吧?
直到第二天一早,她才知道自己又错了。
翌日清晨,原本就没怎么睡踏实的绿儿起了个大早,与阿青一起又按惯例送洗漱用水去林中小屋,而在凑上去叩门之前,她也不知道怎么搞得,鬼使神差地就顺门隙往里面偷眼窥了一窥。
晨光微曦,闭了门窗的小屋中还很昏暗,即便如此,自家寨主的背影也清清楚楚一眼就映入了眸中,却还是床榻边那个位置,那个姿势,仿佛一点不累,仿佛昨夜与今晨隔得不是几个时辰而是弹指一挥。
绿儿就是在这时候顿悟了大管事为何会是那般眼神。
因为……只怕寨中不会有谁乐见,自家神祗般高高在上的寨主心里竟这样搁着一个人,搁得这般不同。
那姑娘哟——绿儿此刻尚不知晓她姓名,但既已私下归做认识,便不由地开始好心同情起她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