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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烛燃尽时只微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后,黑暗中的一切就又都清晰起来,全不构成妨碍。
所以也不觉得继续打量那榻上之人有何不妥。
烛光不再,榻上女子酣睡更稳,头微微往里侧着,眉目舒展,乌发散肩,贴身里衣有些凌乱了,薄被也只齐胸,撂在外的肌肤于幽暗中愈显莹洁白嫩,倒令人想起不久前上缴来的一枚羊脂白玉……她分神回想了一会儿那枚玉以便与眼前人对比,待到注意力转回来后又心浮气躁起来,开始不满意起这个只能看到侧面的角度,于是不客气地伸出手去捏了下巴一端,就把脸扳了过来。
这一扳不算重,却也不算轻,但不知是不是前晚上没休息好的缘故,眼前人依旧半点没醒转的意思,只是无意识蹙一蹙眉,就很配合地顺势向这边侧过了身子,甚至还抿唇笑了笑。
结果是醒着的那位越发感觉心浮气躁不痛快。
是的,练寨主她正在不痛快——从端详这个人的睡颜开始,最初还仅是少少的一点点,却不知为何坐得越久就越甚……所谓不痛快其实有各种滋味,她本人如今也摸不清是哪一种,只是觉得胸中浮躁,就好似一颗心还没能稳稳落在该落的地方,总有些隐隐地不踏实,不舒服。
虽说不明白这不痛快所为何来,但凭直觉都知道,定和眼前这睡得正好的家伙脱不了关系!而对方之所以还能安睡如常,只不过是因为宽宏大量的寨主大人开恩,决定暂不欺负弱小,尤其是这一个自幼就决定要罩着的弱小。
于是寨主她收回那端着下巴的手,闲来无事,就又把目光转到了熟睡的面容上。
不觉得这张脸陌生,眉目还是记忆中的眉目,但确实也有些不同了。
一别五年多——当中的那次意外重逢终究是不算数的,所以仍是一别五年多——原以为如今的自己必定能处处压她一头了,谁知这个印象中孱弱单薄的家伙却也长开了许多,虽然面容还是有些清瘦,身上也没长多少肉,但整个人看上去挺拔精神,倒是越发不负名中青竹的神韵风骨,加上肤色也养得不错……所以,这几年应该过得很顺心遂意悠哉游哉喽?
意识到这点,反而锁了眉头,想了一想后她又伸出手去,再度拉了对方受伤的那只手过来,这次却没有去瞧掌心,而是径直掀起衣袖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臂,目光就在其上细细扫过,然后凝在一处,似乎终于是找到了想找的,可眉头却末见舒展,反而拧得愈紧。
很好,果真是养得很好,好到连打小就有的一处痕迹也淡了,若不是自己目力过人,简直就是瞧不见了!
素来不喜忍耐的练寨主这下心头更不舒服,简直就是恼火了,几乎想立即将榻上之人掀起来!掀起来作甚都可以,总之也得陪自己不痛快才对!但偏偏一看到那掌心,一想到之前重新包扎伤口时,即使上药擦拭都惊不醒对方半点,又觉得这实在不算个好主意。
罢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将那只手塞回被窝,决定将这笔账压到秋后再算。
只是不甘心,所以又顺手戳了戳那张面颊泄愤,反正这家伙也惊不醒。
却还没等戳个够,就倏尔觉察,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当发现晨曦透窗时,床榻旁的少女其实有些惊讶,皆因她还没试过不知不觉就到天明。不过这对习武之人而言终究也不算什么事,是以当听到屋门外传来轻微响动时,她足尖一点,迅速就起身迎了上去,动作行云流水从容利落,全不见半点端坐一夜后该有的迟滞倦怠。
屋门外,两位亲兵正抬手待叩,忽见自家寨主携剑而出显然很意外,那矮个子的绿儿更是一脸惊吓。练寨主大人也不管手下怎么想,迳自就开口吩咐道:“我自己到溪边洗漱就好,你们且先不要进去,就在这里候着。一会儿我洗漱完了想要去林中练一阵子剑,若屋里的姑娘这时候醒了,你们便进去管管她……”说罢似乎还不放心,又特意补充道:“对这人什么也不必提防,顺着就行,她是自家人,懂么?”
见两位亲兵抱拳称是,练寨主方不再啰嗦,阖好门扉便轻车熟路飞身而去,转眼已寻到了林中一处蜿蜒小溪,如往常那般三两下拾掇完毕,就出了树海直奔平时的练武场。
却还没等走到那片碧竹林,便听到有人出声恭敬招呼。
出声打招呼的是自己的大管事,会在这里相逢自然不是单纯的巧合。她正打算往林中小屋而去,说若是待寨主起来了好禀报商议一些今日需处理的要事。练大寨主当仁不让,索性就站在原地听她说,原来除了昨夜会晤群雄还有些收尾事外,主要便是如何处理那卸任返乡的云贵总督卓仲廉卓老头子,对于这么条必定途经此地的大鱼,寨中是早有所图,只不过必要的情报晚了一天送上来,以至于昨日没能打发掉他。
所谓必要的情报,自然是这老头子的为官为人。这山寨中的女兵当初三教九流什么出身都有,若有心在外刺探个什么,多数是手到擒来的。所以手中书信虽晚了一日,却所书甚详,直将那卓老大人为官数十载的老底挖了个清清楚楚,练寨主一目十行看完,捡有用的记下几条,便吩咐道:“我知道了……如此看来这老头儿尚算是个人,你待会儿等他起身用完饭,再领他来竹林见我,到时候就给他把账目都结清!”
“是,冬笋领命。”眼前女子低眉顺眼毫无异议,只恭敬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抱拳转身而去。
听她这个自称时练大寨主会心笑了一下。当初新山寨刚刚扎了根,正是此人领头提议将现有姓氏连同过往一道抛却,意寓新生,为此还特来求自己赐名,而想起初见这女子以瘦弱之躯立于冷雨中,面对山匪奴贩的闪闪刀光也不屈从半点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就闪过了一抹记忆中的身影,于是她大大咧咧一挥手赐了个“笋”字,就成了如今这个略显怪异的名字。
不过……笑完之后,脑中不期然浮现出昨夜看了一宿的面容,少女就又摇了摇头。
如今再看,其实也不觉得怎么像嘛——不由得下了这样的结论。
算了,还是练剑去吧,且将昨夜憋闷一扫而空再说!
如此盘算着的练大寨主,一入竹林深处就按耐不住骤然出了手!但见尚有丝丝晨霭缠绕的竹林中一道寒光迸裂,劲风过处流霭荡尽翠叶纷飞,纵横的剑气顿时扰得一方静谧好不热闹!虽说最初是负气舞剑,但玉罗刹岂是浪得虚名之辈?不消几式再看那名林中少女,早已摒弃了种种杂念眸光澄明心神合一,轻盈翻飞间直将掌中银蛇舞了个光如精芒捷逾电雨!
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舞到酣畅淋漓处,却见练寨主眉头微微一挑,手上剑芒吞吐半点不滞,眼角余光却状似不经意地往某处瞥了一记。
那处,浓淡有致的竹荫绿意下,有人正踩着一地斑驳日光而来,脚步不紧不慢,有徐徐清风随在她身侧,不同于剑风的放肆激荡,那是更温婉轻柔的一阵风,所过之处扰得竹叶纷纷细碎作响,好似轻吟浅唱惬意非常。
少女只飞快瞥了那么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练剑,甚至比之前更专心,专心致志到好似全不晓得有这么一个人出现。
而对方也半点不恼,就在十余步外负手站定,目光瞬也不瞬望向场内,好似兴致勃勃观摩起来。
被这样的目光定定瞧着,练大寨主再舞几式,就莫名又觉得恼了。
于是索性寻个间隙,抖手就一剑袭去!
这一袭虽是突然而至,但不要命也要不了命。对方似早有准备,从容闪身,以二指衔住袭来的剑锋,也不多话,只对视了一眼,轻轻一笑,便从善如流地跳进场中,赤手空拳陪寨主大人过招起来。
这般过招是很不公平的,而剑法犀利性情高傲从不屑占别人便宜的练大寨主此时偏偏无所谓起来,坦然以一把闪闪寒剑对上了一双赤手空拳,甚至打得很是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似乎比与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过招还更痛快淋漓。
在一招一式的你来我去中,在对方不变的温煦笑颜中,似乎有什么渐渐落到了实处。
时隔六年之久的一次对剑练习,终于完成了。
少女还剑归鞘,笑得自在。
踏实了的练寨主连说话都轻快了几分,原本下定决心的秋后算账也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了。数年不见,原本有很多话很多事,但归根结底一想,其实也没那么多话和事是必须要对她讲的……就算有什么是必须讲述的,其实也可以不必急在一时,久违的说说笑笑,再久一点也可以。
练寨主是真这么盘算的,所以如果对方不问,她也真不打算提起什么,心情能多舒畅一阵有什么不好?
但一来二去,对方到底是问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介意说。
反正问出口的一瞬,那种不舒服就又涌上来了,即使如今心里踏实了也依旧不舒服着……这种不舒服其实已搁在心里两年有余,也该到了让对方陪着自己不舒服的时候了。
所以待到两人独处时,她毫不犹豫就道出了答案,而在其后讲述整个事情始末的过程中。也没有过有半分迟疑。对此少女不觉得有何不妥,她原本就是要拉这个人来一并经历的,这一切原本就应该由两个人一起并肩经历才对,而有人却已经迟了两年。
迟到了太久,所以该罚,这很公平。
所以故事的最后,她轻轻搂了她坐着,却狠狠合拢了牙关。
脖颈是非常脆弱的地方,但怀中人只是轻轻一颤,就毫无抵抗的放松了身体,口中柔软的肌肤被破开,带着温度的液体涌进来,那种记忆中熟悉的,略有些独特的腥甜滋味便迅速在唇舌间蔓延开来,直至充斥满整个感官,
唇齿间是鲜活的血,臂弯里是鲜活的身体,身边是鲜活的生命,这一切,都属于一个鲜活的人。
突然之间,堵在心底许久的那些个不舒服,也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失去的,已确实回来了。
多好,没有弃我而去者,没有我所当弃者。
又踏实又舒服。
练寨主只觉得再满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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