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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不必着急,我自有主张,你们只管守好寨子就成。”
以此句为结束,她在半个月里第二次干脆利落地赶走了前来催促自己的手下,都不打算让那养伤之人知晓,省得瞎操心。
但即使是名动江湖随心所欲惯了的练大寨主,也不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清净了没几日,被打发走的手下们就又来了,这次浩浩荡荡有几十号人之多,而领头的正是自己选定的大管事,一干人进得门来没两句就拜倒在地,抱拳求道:“如今华山决斗之事已了,还请寨主即刻动身赴王嘉胤之约吧,陕北的绿林同道对您老人家早已是翘首以待,请万莫辜负他们的一片赤诚。”
因为她们与店小二也是熟识,所以进门前没提前禀报,以至于这次连让人回避的功夫都没有。本与自己谈笑正好的女子见此情形最初面露意外之色,但随即就起身道:“既然有正事相商,你们慢慢来,正好我坐得久了也想去里屋歇一会儿……霓裳,可好?”说完笑盈盈望向这边似求个首肯,端得是再识相体贴给面子不过。
这份识相体贴令练寨主心中莫名更不快,但考虑到此事乃自己的决意不想旁人困扰,终归是点头同意了她去里屋回避,待人走开后,方压低声将自己手下一顿好批!偏生她那群手下也懂她脾气,怎么被批亦无怨言,只是反复进言劝谏,摆事实讲道理地将利弊层层分析,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一句话,盼寨主大局为重,与那王嘉胤相交有利无弊,莫要反复推脱让诚意相交的绿林朋友凉了心。
这些道理练大寨主其实又怎会不明白?她虽懒于人情世故,但谁真心谁假意还是辨得清清楚楚,那王嘉胤贵为陕北绿林之首,却在定军山建寨以来反复对这边示好相邀,甚至遣儿子孤身来送礼结盟以证其诚,她亦觉得此人可交不想过于失礼,但……
但既已在心中排定了前后轻重,那么便定要照着排名来。
伤筋动骨一百日,需慢慢静养——那大夫的话当然有好好记在心里,半调子的事练大寨主从来不会做,既然决心要以某人为重,就没什么比如今的养伤更重要了,管它什么江湖结盟绿林誓约的乱七八糟事,已然推迟了数月的事,那么再推迟几个月又有何妨?
什么权宜什么变通什么妥协,在练寨主这里是全然没有的,她已定下决心,若只因为迟迟不到就翻脸,那这种盟友不要也罢。可自己属下交代给她们的事不做反来三催四请,虽是明白用心,却也令得寨主大人心中愈发不悦,结果可想而知,这次劝谏可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当然,不欢的只有一个人,做属下的被轰出去时还是恭恭敬敬的,眼中只有担忧而已。
却没想到,不过第二天清晨,自家寨主又将她们唤了进去,这次却是干脆地手一挥吩咐备马车,好即刻动身上路。
而当领命退出门时,不少人都听到屋中传出寨主大人略带不甘的一句——“这下你满意了吧?说好余下都得老老实实听我的了!”
显然,这句话并不是对她们中任何一人说的。
或是因为这份不甘心,亦或也有不放心——这个唯有练大寨主自己才清楚——旁人只知道其后的赴约之途在自家寨主发号施令下,是驿必歇遇镇必宿,竟走了个前所未有的磨蹭。要知道磨蹭这个词素来与风风火火的玉罗刹是毫不相干的,如今她偏这么做了还做得了个气定神闲,直叫寨兵们啧啧称奇不已。
实际上,考虑着熬药之事,练寨主原还预备更磨蹭的,直待身边属下出主意解决了问题方悻悻作罢……那大管事冬笋本是预备同赴王嘉胤的瓦窑堡之约的,也因这样的磨蹭实在太耽搁,只得在途经定军山时回返山寨主持大局,由得练大寨主指挥着剩余属下悠哉游哉继续前行。
胆敢叨叨自己的人要么已不在身边,要么正乖乖听话,这令得练寨主心情不错起来,之前的那点不情愿上路的小脾气也就慢慢消散了。事实上这一路上她虽闲得紧,却并没想象中的那么无聊——因为手伤,某人一路上有许多衣食住行的琐碎事都颇为不便,这时候就要仰赖别人出手搭救了,练寨主当仁不让,很是过了几把照顾弱小的瘾,加上眼见那手伤在自己照顾下渐渐好转,心下自然再舒坦不过。
心中舒坦后,对王嘉胤的瓦窑堡之约便再没什么抵触,甚至隐约有点期待起来,练大寨主素来喜欢大场面,如今更甚,她本打算进城让大夫再瞧瞧那手臂痊愈的如何了,就带某人去见识一下绿林之中自己是如何地威风八面!
谁知道,还没到那一刻,就又被节外生枝的事坏了心情。
不过,练寨主对任何人都不会承认,最先令自己坏了心情的其实不是别的,只是区区几句话而已。
明明是联袂漫步在夜里的集市上,所思所想竟会是完全迥异的,分明没有来过的地方,有些东西却是她吃过的,有些东西却是她见过的,她甚至知道远处小山那里有个大大有名的宝塔,能将什么碑林什么石刻说个头头是道……而这些,自己却是一无所知的。听在耳里,心就不由得渐渐地沉了下去。
最不喜就是如此,心里清楚,最不喜就是她如此,陌生的事物,难道不该是一起陌生才对么?却是在什么时候她又跑到了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却是在什么时候她又经历了自己不知道的人与事?可恶,真可恶极了,简直就是叛徒……还差一点就是了!
练大寨主心中不爽,什么就都写到了脸上,而哪怕差点儿被扣上了叛徒的帽子,某位女子无疑也是天下间最懂读她情绪的叛徒。
随后很自然的,在连番解释中,在解释时真挚流露的在意在乎中,练寨主心情就又和缓了不少。
只是和缓,还不算真的消气。
所以当山贼攻城的声音四处嚷嚷扰人时,除了被打断谈话的不耐烦和不可避免的好奇心外,寨主大人第一时间反应的是,有架可打!
人是自己的人,是会一直长伴身边的人,所以某些追究与算账什么时候都可以,而打架则不然。管他攻打县衙的山贼是不是指王嘉胤等人,练寨主并不很在乎,总之有架可打就来了精神移了情绪,剩余一点的未消之气也似找到了出口般蠢蠢欲动着。于是她当时几乎没怎么细思,只急不可待地吩咐了身边之人回客栈去,就兴冲冲转身打算往众人口中提及的骚乱最重之处直杀而去,唯恐不小心一个耽搁就错过了乱子。
然而,没等飞奔出几丈远,便又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眼前……放缓脚步,下意识地四顾看了看,处处是纷乱逃散的人群,处处是推推搡搡跌跌撞撞,推搡……跌撞……霎忽间有什么划过脑海,是那右手臂上好不容易好转的骨伤,还有不久之前刚刚信誓旦旦许下的一句诺言!
一念至此,练大寨主蓦地止步,顾不得去搭理满腹情绪赶紧回头,亏得走出不算远……这般的聊以自&慰之念匆匆忙尚来不及出头,偏又在回首一瞥之后,顿感火上浇油!
陌生人,又是陌生人!虽然人群纷乱,但那厢两名缠斗在一起的妙龄女子还是异常惹眼,其中一个又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更有甚者那厮此刻欺人手无寸铁有伤在身,竟赫然对她以剑相向,真狗胆包天逼人太甚!
怒火中烧的练大寨主拔剑在手一个闪身杀将回来,接下招式之时愤愤然骂了一句,却还嫌不解气,此刻她胸中几股怒意交织,既有对这莫名出现的对手,也有对一时大意的自己,甚至……在回头横了一眼被自己护在身后之人时,顿觉她也甚是可恶,不然为何每次自己才一时大意转开视线,她便总能招些奇奇怪怪的陌生人来身边打转?那岳鸣珂是,这小妮子也是!简直存心气自己一般!
乘着这股气头,忍不住就怒冲冲吐露心声损了她一句,却在触及那茫然嗫嚅的反应后又微感后悔,替人觉得冤枉起来,这确又不是她的错……是,都是这莫名其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蒙面小妮子的错才对!算对了帐的练大寨主由此对那陌生人愈发不满,若不是见对方是名小姑娘,几乎就打算捅她个透心凉!
因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练寨主多少是怜香惜玉的,至少相对男子而言。所以既是一名小姑娘……最后她打定的主意是,那就不杀吧,但也要令其吃够苦头!而待挑落蒙面黑巾看清对方真容时,这主意就又添了一条,再把这张脸划上几划,看还敢不敢趁自己不注意时偷偷冒出头来!
凶心一起,这时候练寨主就将什么赴约什么山贼抛到了一旁。
而紧接着那桩出乎意料的小变化,也真教她果断将一切预定之事都抛到一旁,彻底变了计划。
这一夜事不少,在和那小妮子的老爹打了一场过瘾的架后,练大寨主的心情也并未好转,当看见贞乾老道死状扭曲的尸体时她多少有点不忍,这个之前还说着义不容辞定会给老友一个交代的老道儿就这么死了,难免令人叹息,可这一点不忍叹息旋即就被剑谱丢失的消息给冲得一干二净——我就知道,练寨主忿忿忖着,我就知道那岳鸣珂也不怎么样,之前竟还敢说我什么靠不住,分明他自己最靠不住!
如今凝了师父一生心血这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丢了,做弟子的自然义不容辞要寻回来,而线索就摆在眼前,旁人怎么劝也没用,什么从长计议知己知彼,听着虽有点道理,但说到底这等旁人怎能懂做弟子的心情?凌慕华唯有两个徒弟,一个既着急催促,另一个就再不犹豫,拉了人便告出发!
不过这次出发前,寨主大人没再忘记什么,先把该做的都做好了,方才心满意足地动身起程。
事实上,从此,她也再没忘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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