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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世事无常,气势汹汹奔赴铁家庄寻人算账的练寨主也没想到,这一趟板上钉钉的夺还剑谱之行,最后会是以如此结局来收场。
真相大白之后,眼见那铁老头抚了女儿头发神色有异,便猜到这两个人怕是难逃责罚,但当时的她半点没有想说情的念头,一来心中尚有些不平,更何况,做得了什么事就当受得起什么后果,原就是天经地义的。
而身边之人寻由头说要走开,她也没怎么拦着,这素来性子软的家伙怕是不忍看下去吧,练寨主是这么觉得的。
说到底,这两人固然做了错事,但也算情有可原。尤其那穆九娘,本想着此人完全是贪念作祟,谁知道后来一番隐情字字血泪,就算练寨主自己也听得有点意外,虽说她自己弄不太懂为何要搞卖身葬父那乱七八糟的一套,但听那穆九娘所说似也有些道理,隐隐同情起来,便改了初衷,眼见铁老头举起的手掌停在半空劈也不是不劈也不是,索性一跃过去将他的手拉开,算是做了个无言的人情。
得了这台阶下,穆九娘方得以保全性命,铁飞龙也将她如逐铁珊瑚那般逐出了家门,她也没多话,只跪倒磕了三个响头,就头也不回地出林而去。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刚刚还威风凛凛的铁飞龙长叹一声,半倚在树干上,铁塔般的汉子顿时就好似大病初愈老了十岁一般。
此时的练寨主对这老头儿倒有些佩服起来,态度便也多了几分敬重。
这二人原本俱是脾气直率之辈,虽都好胜得紧,但也是真喜欢有本事的率性之人。误会一解开,这边练寨主多了敬重,那边铁飞龙也甚觉受用,氛围顿转和缓。两人经过两场恶斗,反而化敌为友,彼此欣赏起来。当时说着话,铁飞龙失落之下叹了一句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儿。”换来练大寨主笑嘻嘻回一句:“我就做你的女儿好了。”说罢当真盈盈下拜叫声义父,铁飞龙连忙把人扶住,还待客气,被练寨主顶了几句,反倒顶得笑了起来,也就不再推辞,这一门干亲戚便认定了下来。
练寨主之所以如此,一半是喜欢铁飞龙的性格,一半其实也是可怜他孤独。她本还盘算让老爷子再多收个干女儿,于是认了义父后就忙不迭拉老头儿出林子寻人,直到听说都拜了义父的话自己就要认某人做姐姐,方才悻悻作罢。
这世俗的许多规矩真是奇怪又不讲理——每每这种时候,练大寨主都深觉得——动辄论什么年龄资历,早生早到的人就能占莫大便宜,却不肯看本事说话,其实本事不才是最重要的么?如狼群,如绿林,都是能者居上,所以她决计不会对某人叫什么师姐啊姐姐啊一类的,想都不能想,是自己要管她,才不能叫她来管自己,强弱不能颠倒,称谓自然也不能!
这种原则问题,练寨主自小就知道坚持,即使不便与师父硬顶撞,却也绝口不按师父吩咐那般叫就是了。这一点她觉得大家其实都心里有数,就连早生早到的那位本身也是认同的,所以才从未强求过自己唤她师姐一类的,如今听到自己这么对义父明说,也只是温和一笑了事,虽然笑得有点无奈,神色却没有半分不快。
练寨主对彼此间的这份默契很是满意,见铁老爷子也认可就更是心中痛快,她原就不待见这世俗,反过来也就不在乎世俗待不待见她,只要自己在意的人能懂自己,就已是最好。
一场寻仇算账之行,就以这样令人意外又颇为圆满的方式结束了。当然,所谓圆满只是相对练寨主自己个儿而言的,铁老爷子多少还有些强颜欢笑,他虽真心高兴收了一名义女,但一日之间尽逐家人又怎能不怆然伤怀?练寨主平素虽懒得察言观色,但只要有心,那眼力劲儿是比谁都强,见状又怎么会不明白,当下笑嘻嘻没事就拉老人说话,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拍板决定要和老爷子一起行动,哪怕万里迢迢同赴塞外,也定要陪他将那姓金的罪魁祸首揪出来算账!
事到如今已不仅仅是为师门剑谱,既已认了义父,那么让老爷子孤身远行这种事,就是大大的不妥了,就算老头儿武功高强不怵打架,人多解解闷也是好嘛。
至于那王嘉胤的瓦窑堡之约么……他儿子王照希对这变故多少也知道一些,此等师门要事,如果姓王的真算个有气度的人物,相信也该能谅解,何况自己还有一帮手下在那边做客,自己的这些手下打架不行,嘴皮子还是足够伶俐的,只要没有大变故,相信这场盟约有没有自己应该都能拿得下来。
虽然说,对没办法带某人去见识一下在绿林之中自己是如何的威风八面了,练大寨主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
罢了,横竖机会多得是,以后再找补吧,最后她如此宽慰自己道。
练大寨主打定主意,就要连夜修书一封,打算第二天让老爷子请个人送去瓦窑堡。这修书写信,若只是说清楚缘由,原不是什么难事,但练寨主总是好强的,知道这信没准给要王嘉胤亲自过目,不想在别人那里落了面子,于是说清楚始末缘由之余还力争想写的像样点,于是破天荒地将遣词造句琢磨了又琢磨,以至于闹得月上梢头也没能写完,倒搞得有几分心烦起来了。
再将又一张信纸团起扔掉后,练寨主怏怏不乐地搁下笔,盘算着是不是索性叫某人来替自己写好了事,反正这种事上她打小比自己能,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尽其才么。
其实若是如往常那般同住一间房的话,练寨主大可不必如此烦心,早在她写的如此烦躁之前就会有人来妥帖地替她解忧,而且管保一切自然而然伤不了她半点自尊。但这一夜老爷子好心安排了两间客房,寨主大人就拉不下脸了,虽然愿意承认对方这种事情比自己能,但内心里她还是隐隐不想示弱的,更不好巴巴地去寻,于是只盘算了一下就作罢,进而换做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起了瓶中的花枝消遣解闷。
这青瓷花瓶位于书桌一角,也不知道是谁打点的,错落有致地插了新鲜花枝,与笔墨纸砚相映着,倒也颇有几分风雅。无奈练寨主不是风雅之人,鬱悶之中三两下就将个花朵拔了精光,这时候她才想起这东西多半是铁珊瑚和穆九娘弄出来得吧,之前不还见她们俩在花树丛中剪了一大捧么,原来是派这个用场的么……
省起这件事的练寨主,倒不会有什么愧疚之情,只是她由此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就不由得掏了掏耳朵。
之前白日里,当眼见到那花树丛中的两名女人竟还有闲情逸致游花赏花,就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去算账,却偏在这时候被身边人按住了肩,在尚未来得及回头的当口,有气息凑到了耳边,轻轻道:“且听听再说……”
那声音是压低的,那气息是熟悉的,那话中用意也是能明白的,但依旧在这一瞬间麻了头皮,皆因有一股热伴随着气息直呵入耳中,竟活物般随着声音一路往深处钻,麻酥酥地直痒痒进了左胸的心窍里,若非练大寨主定力过人处变不惊保持了安静,当时没准就已跳起来暴露行踪了,哪儿还轮到后面一段上演?
诚然后来因为铁穆二人的对话而转移了注意力,但对这股子莫名其妙的痒寨主大人仍甚为印象深刻,她记性又如此之好,以至于如今一回忆起来,就又似乎感受到了那股子的痒意复苏,甚至越来越强烈。
怎么回事?一想起就又痒了,莫非有飞虫入了耳?即使明知不可能,练寨主还是忍不住犯嘀咕,耳中痒痒还可以应付,一路痒进心窍就真是难受了,心痒难挝,任你本领通天也抓不到挠不了,寨主大人这下更写不进去信,烦躁地离座转了两圈,索性推门而出,想去寻那个令自己犯痒痒的元凶算算账,说说话,或者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却在推门而出后走了没多远,就又止了脚步。
因为一抬头,就正好见到了那个人。
天早已经黑透了,外头也没点灯笼,但苍穹上一挂月色又大又亮,星河也璀璨,足够将后院什么都映得一清二楚。那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就披衣立于这月色满满的院中,身后倒影由浓转淡被映得老远,她此刻正仰头打量着院中央一株高大的老树,还伸出一只手来来回回抚着那粗糙的树皮不放,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原本也没什么,早对彼此的就寝时间熟悉了知道她不能这么早入睡的,但练寨主只望过去了一眼,就将刚刚还扰人不已的那股痒意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算什么?少女的眉宇不由得拧了起来,这一霎,那正仰头望树之人的眼神如此似曾相识,白日里分明还看到过,打刚刚认得的义父那里看到过,她正是因为这眼神才决意拜了义父,皆因这眼神若理解不错的话,唤做孤独。
当然,对这点小事,堂堂的玉罗刹是决计不会理解出错的,她打小就见过孤狼离群,那眼中的怆然之色,与人原就是一样一样的。
可孤独?怎么会孤独?老爷子没了家人,现出孤独之色倒是很容易懂,可这人此刻又怎么立于院中独自现出孤独之色?太不可理喻了,对,不可理喻,她明明有人陪在身边的,自己会永远陪在她身边……不对,是她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总而言之,这人根本不该现出这种眼神来才对!
由困惑到着急,练寨主心思转得飞快,凡事总该有理由,她会现出孤独之色,除非是不和自己在一起了……不和自己在一起?突然练寨主就想到,今日决定陪老爷子远走个一年半载离开中原的事,从头到尾其实自己没问过她半句就拍板决定了,虽然她没有怎么反对,却也没有怎么认可,莫非是……是其实不愿意去的?
这还了得?一念至此,少女立即拔腿从廊下黑影中走出,纵然只是个猜测,她也决不允许这种状况发生。
好在现身之后,随着对话的进行,事情似乎又和猜测的有些区别了,虽然说对方言辞之间确实有些令人不解的怪,但当说着万里之外也不反悔的时候,那嘴角轻扬起的弧度绝对不是虚假。
会陪在自己身边就好,练寨主其实很容易满足,放下心来的同时,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至于这不刨根问底的缘由究竟是好强不想示弱亦或是别的,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又或者说,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练寨主很肯定也很自信,那就这日出现的两个怪谜,总有一天她是都能弄明白的,无论是那一抹不可理喻的孤独,还是那一缕挠心挠肺的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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