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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眼前所见的……是什么?
竹林并不奇怪,这片竹林她是认识的,此处别有一番清幽,自建寨以来,便是她最爱的练剑之地。
此刻林中倒是新添了许多土堆,但这种土堆她也认识的,那叫坟墓,是世间人埋葬死者的所在。
剿匪当然会连番恶战,恶战当然会死人无数,所以新多出来些坟墓,也并不奇怪。
她奇怪的,是某一个土堆前,某一个竹碑上,所刻的几个字。
谁……之墓?
越是瞬也不瞬地死死盯住字体看,就越觉得不像,不像,于是有片刻恍惚,是真觉得不认识,不认识那两个字。
然而片刻恍惚过后,闭了一闭眼过后,原本陌生扭曲的字体,又令人怔忪地霎忽熟悉起来。
其上一笔一划,清清楚楚,赫然刻得是——竹纤之墓。
竹纤,这个名字是师父起的,是独属于她的。
而坟墓,是世人用来埋葬死者的所在。
所以,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茫然立于原地的少女,下意识张了张口,却仿佛一只被扼住了咽喉的小兽,只能发出一点干涩的,断续的,无意义的单音节。
随后,那双眼眶开始一点点泛起红,与悲伤无关,是一种狰狞的红,仿若双目充血般,而血丝中渐渐泛起的,也是兽一般的凶光。
所以……竹纤,她,此刻,就在这黄土之下?
思绪本就有些不甚清晰,当这一模模糊糊的答案浮现脑海的霎时,巨大汹涌的浪潮蓦地席卷而来,转瞬吞噬了全部剩余的理智!
随后一道撕声长啸骤然划破林中死寂,僵立良久的人终于再度动作起来,但其声其行,却无不更似兽而非人!
那身影如饿虎扑食猛地扑向土堆,神情狂暴带着十足戾气,牙关紧咬格格作响!扑倒在地后,明明手中有剑却似不知该使用,只废铁般扔在一旁,却十指如爪屈起,恶狠狠地飞快刨掘起那堆黄土,仿佛与之有深仇大恨一般!
事实上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她甚至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何如此做,思绪已彻底不复存在,唯有属于本能的冲动和直觉支配了一切。
直到彻底掘开那黄土堆,直到除了一个小包袱什么都没挖掘到,渐渐地,那双凶光毕露的混沌眸子才重新现出了几分清明。
“空的……”喉中兽般呜咽又成了人语,少女低低嘀咕了一声,看着眼前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坑,呼吸缓缓平复了下来。
事实摆在眼前,长出一口气的练寨主终于恢复了神智。但巨大的心潮起伏哪里能轻易退却,所以虽放下心头大石,情绪却犹自翻滚着,目光一扫瞥见土堆旁歪歪斜斜的那根竹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拾剑出鞘干净利落地将这罪魁祸首一劈为二,又狠狠踢了两脚土将其埋了,才算罢休。
多多少少出了一点气后,她这才低下头,瞧了那个打空坟里刨出的小包袱一眼,然后将其慢慢地一层层打开。
虽是虚惊一场,练寨主却也清楚,这么一个假坟墓,总不可能是谁吃饱了撑得专程挖来吓自己的。
果然,当翻开满是土渣的布匹,里面赫然裹着一把剑,短剑。
这把短剑乃精铁所铸,长不过一尺六,宽不足两寸,无鞘,如今剑身上下俱是黑红血迹,就连剑柄之后那熟悉的一缕短穗,都已斑驳污损。
抚着剑穗,才镇定下来的少女眼中难免又滑过一抹不安,她也曾见过寨兵将逝去亲人的随身物品下葬,唤做衣冠冢,以寄托哀思。
只是片刻迟疑后,这抹不安终究还是褪去,将短剑擦拭干净收入怀中,抬起头来,那双眼眸重又变得坚定自信起来。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什么衣冠冢,说到底是空坟头!这剑是他人所埋,这坟是他人所造,做这些的不可能是官兵,就只能是山寨中的幸存者。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这些人问清楚始末缘由,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根没据的,休想她认账!
整理清楚了其中关键,活力也就彻底回到了练寨主身上。之后她终于再不关注那座空坟,而是缓缓扫视竹林中的其它坟堆,将那些姓名依次看遍,与记忆中的那些属下逐一对上号,然后深吸一口气,抱拳行礼。
“诸位,抱歉,来晚了。”竹影之下,那少女昂首挺立,朗声道:“但你们不会白死,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从今往后,我练霓裳若见朝廷鹰犬,如见此石!”
声音未落,但见银光乍现,一方卧石上倏地就留下了一道深深剑痕,其势之狠,几乎将那偌大青石斫为两段!
然后便见那道人影转身一跺脚,就此毅然离去,去势之疾如流星赶月,再不曾有半点回头!
从某方面而言,练女侠并非什么恋旧之人,对着被毁的寨子生不出太多愁绪感慨,自然也不留恋。加之如今怀揣心事,心急火燎的,就更是半分不想再耽搁时间。
更何况,虽然坚信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但在真正寻到答案之前,即使自信如她,也难免焦虑煎熬。
所以接下来的一路上,心情恶劣的玉罗刹出手也愈发毒辣,令得不少倒霉的官兵遭了大殃。
即使沿途逢官兵必虐杀泄愤,但总体而言,杀人不过是顺便,练寨主的时间更多还是用在了赶路上。虽然她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山寨残部,却清楚记得曾与那瓦窑堡的王嘉胤有同盟之约,说好了彼此援手的。所以便直奔陕北,若王嘉胤守约,那么自己活着的属下多半在他那里,而若是不守约,哼哼……
杀性大盛的少女一路掀着腥风血雨来到目的地,却发现事情与先前所想的又有出入,原来那王嘉胤等竟然也在此次被剿之列,瓦窑堡如今也是处处残垣断壁,人去堡空,不复当年威风。
乍一看线索似乎就此彻底断掉,但越是绝境,练寨主反倒越发冷静,她并没急于离开,反而就在瓦窑堡周遭的县府盘桓逗留,过了几日,果然就有王嘉胤的部下发现她的行踪,偷偷主动前来接头。
也是直到此时,练大寨主才真正明白这次朝廷的剿匪究竟有多么声势浩大,而对川陕的绿林同盟又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影响。
王嘉胤竟已战死,余部化为几批人马由他儿子和手下带领着避往深山,只留少数暗桩在外活动,以刺探消息联系各方。
这样的暗桩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即便如此,练寨主也没能得到心心念念想要的情报。那暗桩只知定军山当初确实有几次飞鸽求援,但那时瓦窑堡早已是自顾不暇难以抽身,只勉强回过一次信,也不知那边收到没有,再后来,双方就彻底断了联系。
“练寨主,小的倒是有一提议。”见少女明显不满意的模样,那扮做掌柜的暗桩小心翼翼提议道:“我虽没用,但我们外头还有小批人马在四处活动骚扰作乱,那领头的统帅俱是胆大心细的人物,加之到处游荡,没准就有各种新消息,您老……若不介意,何不多等上几日?我这里很快就能和他们接上头。”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如此,于是练女侠使尽平生最大的耐性,在那客栈又枯待了几日,这期间虽没发脾气甩脸色,但周身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沉沉戾气,几乎令人不敢近前。
正因为如此,当有一天那掌柜的慌慌张张来请她帮一个忙时,她毫不犹豫就一口爽快答应下来了。
说起来那掌柜得到情报就有些晚,为抢时间讲得简略,于是她也就听了个大概。只知道有帮绿林同道打算劫一个朝廷贵客,所以在荒郊设伏,但其实护送贵客的朝廷鹰犬反设了个埋伏,想将在场人士全杀掉,届时罪名推给绿林人士,自己将好处独吞。
练寨主并不在乎什么好处不好处,甚至也不想管什么打劫反打劫,暗算反暗算,只要有官兵可杀就是好,如今她正要弄死几个来发泄发泄!
于是准备大开杀戒的少女急不可耐就往郊外而去,一路紧赶慢赶,仗着自己轻功无双,总算不曾错过好戏。
当时这片荒郊中已打得煞是热闹,到处是叮叮当当的刀剑交鸣,闻到血腥气的她一句话不多说,从天而降拔剑就先劈向一个官兵模样的家伙,待到那头颅飞上天,这才勉强抒了胸中一口恶气,腾出空来与众人打照面。
这是一趟目的明确,以杀人泄愤为目标的行程,当时练寨主确实是这么以为的,却没料到这么简单的一趟杀戮之行,也能遇到意外之喜。
只不过,对于所谓意外之喜的定义,似乎每次都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偏差就是了。
一开始,她以为意外之喜是一场高手间的决斗,虽然那家伙卑鄙了些,不过有点挑战性的打架,总比两三招就杀光了人来得过瘾。
紧接着,她以为意外之喜是遇上了暗桩所谓的在外游荡的人马,那一名领头统帅果然有些胆识和见地,总算不枉她等了这几日。
再后来,她以为意外之喜是真从这领头统帅口中打听到了自己那帮属下的下落,而且听起来,她们的情况比想象得要更好。
然而直到最后,她才明白,真正称得上意外之喜的意外,真正称得上意外之喜的喜悦,是怎样一种滋味。
当那群所谓的朝廷贵客,实际上的异族蛮子满怀感谢地向自己下跪时,练女侠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她倒不是歧视蛮子,不过真心出人出力帮他们的并不是自己,但因为那领头统帅的避讳,好名声却让自己出面担了去,自然让实诚的少女有些别扭。
不过别扭归别扭,知道那领头统帅的顾忌和避讳,所以练大寨主依旧摆出底气十足的模样,任由那帮异族在他们主子的带领下,向自己这个大恩人纷纷跪倒身形。
之后,她就在一片矮下去的人群中,发现了那个唯一还站立的,默然看向自己的,意外。
乍然有这发现的时候,甚至没有什么喜悦之感,真的,只是意外。
因为,即使目力锐利如玉罗刹者,也不敢肯定,不敢相信。
对面的女子满面倦容唇色苍白,根本不是暂别时的健康模样。少女瞪大双眼,心底分明确认了,却又一度难以置信,为了求证甚至不惜贸然拔剑,挑开了那有几分伪装遮掩效果的帛巾束首。
然后,在意外,惊讶,难以置信,以及别的种种负面情绪之后,姗姗来迟的喜悦终于猛然迸发,势不可挡!
也就是在那一刻,没有思考也没有纠结,心中突然就有了真正的,迫不及待想要倾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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